《寻枪》:古镇梦魇

二、《寻枪》:古镇梦魇

《寻枪》是导演陆川的处女作,讲述了贵州一个小镇基层民警马山(姜文饰)因意外丢失配枪而走上茫茫寻枪路的故事。影片带有极强的寓言性,正如有论者所指出的,“《寻枪》试图引入90年代的总体性,这个总体性表现为市民社会和商业体系对原有政治社会的介入”[47]。换言之,《寻枪》以一个悬疑故事为外壳指涉了20世纪90年代市场经济体制改革以来的现实变迁和社会心态,马山的“丢枪”暗喻了商业体系建立过程中,因法治和公义的暂时缺位而导致的民间愤懑和暴力危机。“寻枪”的行动则反映了在变动的社会现实中,试图消除新生的危机因素和维护原有的社会稳定的努力。而影片的取景地——贵州省贵阳市青岩古镇,以其独特的建筑风格、自然景观和气候特点,为《寻枪》的主旨表达和基调营造提供了有益的支撑。下文将从影片中较为重要的三个空间场所具体展开分析。

(一)“白宫”:介入传统社会的现代性力量

在《寻枪》中,“白宫”是商人周小刚的住所。“白宫”属于典型的欧式建筑,墙体纯白,门口上方雕刻天使图案,门前竖立着罗马柱,窗户为拱形结构。欧式风格的“白宫”与周围清一色以青石为基础材料的中式建筑群落形成鲜明对比,显得格格不入,犹如一个异质性的怪物空降到传统的西南小镇。而“白宫”对小镇的突兀介入正与其主人周小刚的社会身份构成呼应,身为商人的周小刚代表了一种新兴的现代商业体系。它溢出马山背后所象征的原有社会政治结构,开始对小镇施予重要影响。这种新生力量的霸权性既体现在其命名上——“白宫”原意指美国总统居住和办公的所在地,因此是西方权力中心的象征,与此同时也体现在其对女性的资源占有上——片中“白宫”不仅是周小刚的住所,也是美女李小萌(宁静饰)被金屋藏娇的地方。

那么,“白宫”所象征的新兴商业体系具体是如何介入和影响传统社会结构的?在影片中,由于周小刚的假酒厂,卖羊肉粉的结巴刘的家人受害殒命,并最终导致了结巴刘的复仇行为。换言之,由于法制和正义的暂时缺位,新生的商业权贵在发家致富的同时,伤害了底层民众的权益,从而埋下了不稳定的暴力因素。如果说影片中的“枪”是暴力的显影,是表征“社会仇富与道德愤恨”[48]的符号,那么“白宫”才是指涉了触发暴力的根源,也是推动叙事的根本动力所在。由此我们不难发现,“白宫”虽然在《寻枪》中仅出现两次,但都与暴力紧密相连。“白宫”第一次出现,是马山上门寻找周小刚,却偶遇当年的初恋李小萌。当马山离开“白宫”时,出现了一个在晴天穿雨衣的神秘人,奇异的装束与慢镜头的运用提示观众在平静日常的生活场景之下其实暗潮汹涌,而后续剧情也印证了这个神秘人正是凶手结巴刘。“白宫”的第二次出现就是暴力事件的发生——结巴刘向周小刚寻仇,却误杀了李小萌。此处的情节设置暗含了影片的悲剧性基调:底层的法外执法并未能如愿获得其所期望的正义,而只是带来了底层之间的互害。

在这个意义上,火车站是与“白宫”可以相互参照的另一空间场所。与“白宫”相似,火车站同样是现代性的象征物,标志着现代交通工具以及与之相关的人口、货物流动性对传统社会带来影响和改变。大概是基于这一相似性,影片中的第二次暴力事件就发生在火车站。与第一次类似,结巴刘将剩余的两颗子弹都误射在马山的身上。陆川在访谈中提到他对马山的角色设定:“我心目中的角色可能比姜文要更卑微更委屈一些,受社会的挤压,像变形虫一样,不是昂首挺胸,经常是一副倒霉蛋的样子。”[49]因此,结巴刘对马山的射杀再次印证了他的复仇只能走向底层互害,而作为罪魁祸首的周小刚则始终逍遥法外。

从这个角度说,影片虽然表面上完成了从“丢枪”到“寻枪”再到“找到枪”的叙事闭环,但在深层逻辑上却留下了缺口,以结巴刘为代表的底层人所期许的正义依然是缺席的。有论者因此对《寻枪》提出批评:“《寻枪》实际上做了一篇关于枪的表面文章,尽管道德焦虑和社会冲突忽隐忽现地闪烁于人物的焦虑不安的抑制性话语叙事中,但最后还是以娱乐化的方式了结了一切深究的可能性。”[50]但是,期望一部电影提供解决现实困境的方案或许要求过高了。《寻枪》能够关注现代社会转型中的现实,提出值得忧虑的问题并且不轻巧地给予想象性的解决,已属难能可贵。

(二)古镇:梦魇般的迷宫

如果说“白宫”是触发寻枪事件的根源所在,那么古镇则是马山寻枪行动的主要空间。古镇在影片中至少承担着两个层面的意指。首先,古镇象征着马山作为警察意图守护的传统、稳定的社会秩序。《寻枪》取景于贵州省贵阳市的青岩古镇,以其青色岩石而得名。青岩古镇“始建于明洪武十一年(1378),因明朝屯兵而建镇,是典型的‘屯堡’,也是一座因军事城防演化而来的山地兵城,素有贵阳‘南大门’之称”[51]。基于军事防御的功能性目的,青岩古镇的道路和建筑大多由青石铺就和砌成,整体呈现出一派青灰苍黑,给人以强烈的坚固感、稳定感和封闭感。同时留存了明清遗风的建筑古迹如城门、牌坊、寺庙等,也使得青石古镇与深厚的历史传统底蕴连接在一起。古镇在某种程度上就成为马山所要维护的稳定和传统的社会秩序的象征。影片中不止一次使用正面仰拍镜头呈现青岩古镇中的牌坊,以及主人公在牌坊下经过的场景,正凸显了这一稳定、传统的社会秩序依然在古镇的社会环境和民众内心中拥有着强大的力量。

但另一方面,如上文所述,稳定的传统社会秩序正在面临新兴现代性力量的冲击,这一冲击也成为马山内心焦虑的原因。因此,古镇在第二个层面上的意指是马山焦灼、迷茫的内心世界的外化。古镇犹如一座迷宫和围城,令马山困在其中,不断地四处奔走却难觅出路,就像陷入一场难以醒来的噩梦一样。值得注意的是,为了强化这种梦魇般的主观感受,导演陆川还使用了独特的电影语言——重复式的跳切。第一个例子是当马山行走在一条极其逼仄的青石小巷时,镜头跟拍马山,同时使用了跳切的剪辑方式。有趣的是,相连的多个画面之间常常有很大一部分是重复的。这造成一种观感:马山似乎不断重新返回到行走的起点,永远也不能走出这条小巷。一种循环往复的梦魇体验在重复式跳切的作用下自然生成。此外在听觉元素上,略显诡异的电子配乐以及比现实中响亮得多的脚步声音也进一步凸显了这一场景的超现实的梦魇意味。第二个例子则是马山和他的朋友陈军、老树精在一个封闭的广场中央围坐着讨论案情。摄影机在圆形轨道上围绕着三人拍摄,制造了一种眩晕感,反映出马山此刻心中的迷茫。与此同时,陆川在这里再次使用了重复式的跳切,下一个镜头不断与上一个镜头部分重叠。与之相呼应,陈军和老树精的台词也不断重复。跳切和台词的重复再次营造了一种超现实的氛围,并让观众感受到马山深陷迷茫之中的无力感和徒劳感。

需要补充的是,古镇中除了上述的建筑空间,还存在着自然空间。由于城市化进程的滞后,古镇中仍保留着大片的山林田野以及农耕的生产生活方式。这里的自然空间一方面与建筑空间相互呼应,共同营造着迷茫的梦魇氛围;另一方面又成为主人公能够从受困处境中短暂抽离的精神出口。最典型的例证是马山追击偷包小偷的场景就发生在一片田野之中。这是《寻枪》中难得的基调十分轻松的一段插曲,也是马山作为警察的英明神勇难得得以彰显的时刻。这一场景以远景结束,两人融入高远的自然怀抱,同时舒缓的民族音乐响起,焦虑的情绪也因此得到短暂疏解。

(三)家庭:最后的温情堡垒

如果说焦虑是《寻枪》中最为重要的情绪基调,那么这种焦虑情绪直至影片结束也未得到彻底释放。正如陆川在访谈中所说的,“《寻枪》不是一个焦虑释放的过程,而是人的无奈、茫然还有苍凉,好几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无法言述。这种焦虑更多的是平民的焦虑,是人类底层的焦虑”[52]。具言之,焦虑一方面转化为了哀伤。当结巴刘误杀李小萌之后,影片中开始出现暴雨天气。多雨固然是贵州地区的气候特征,但在此处,雨水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对李小萌这一被戕害的弱势女子的致哀。而另一方面,焦虑则转化为了黑色幽默。在结尾处,倒在血泊中的马山重新站立起来并面对着镜头放声大笑,影片以一种荒诞的方式透露了欢笑背后的绝望与痛苦。

但是,如果我们因此而论定《寻枪》是完全悲剧性的又显然为时过早。创作者为我们保留了一道“光明的尾巴”,一处最后的温情堡垒,那就是家庭。当传统的社会秩序遭遇挑战,似乎传统的家庭伦理依然为焦虑的人们提供了庇护和安顿的港湾。但值得注意的是,这里传统的家庭伦理事实上也经历了新的协商和调整。马山的丢枪不仅给他带来社会身份的焦虑,也带来家庭身份的动摇。丢枪后的马山出现了性无能的情况,他作为父亲的权威也开始受到儿子的挑战。然而,马山父权的去势与其说给他的家庭地位带来了危机,不如说让他的家庭关系出现了新的转机。正是在丢枪之后,妻子对马山的态度从对峙、猜疑转向了温存和关怀。儿子也从被打骂的处境变为与父亲更加平等地交流。同样地,马山也逐渐对妻儿展现出更为柔情的一面。特别是在他决定慷慨赴死之前,到学校偷偷看望妻儿并送上礼物的场景尤为动人。而当他在火车站被杀害后,影片似乎以其幽灵的主观视角呈现了他与妻儿的最后告别,别具一种哀婉的情致。

总而言之,马山家庭身份的焦虑和父权地位的失势,却在阴差阳错间为重建一种更为和煦和平等的家庭关系提供了可能性。如果我们视家庭为社会的最小单位,那么马山的家庭故事是不是也为我们看待他的(当然也是整个时代的)社会焦虑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既有秩序的改变除了带来焦虑、不安与迷茫,是不是也为缔结新的社会关系开放了新的可能性?如此说来,陆川又是否为影片中看似悬而未决的社会议题隐晦地提供了某种解答的路径?这些问题都值得评论者进一步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