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躁的一天

焦躁的一天

身体的疲倦只是表象,内心的焦急才是本质。雏鸭跳巢进入倒计时,可我却有些忐忑,唯恐又一次错过。

清晨四点三十分,朴老师发来微信:“五点出发。”

我虽然倦怠,还是匆忙爬起来去粥铺买来早点。六点未到我们便到达了三号科研基地,依然潜伏在那个五米长的掩体里。

三号科研基地在头道松花江的支流头道白河的一个分支流的岸边,河床一边山林辉映,一边林海呼应,远远望去,河流波光粼粼,森林浓翠蔽日,蓝天通透如洗,酷似一幅水墨画悬挂在天地间。此处的老青杨树上,挂着中华秋沙鸭的“产房”。这棵老树距岸边约两米,这片水域适合野鸭休憩玩耍。不远处便是深水区,将一片长满芦苇的沙滩环抱。

小秦几乎把鸭巢所在地当作了家,不管刮风下雨,不管高温酷热,他都早早起来死看死守人工鸭巢。在将要当妈妈的雌鸭觅食的空当,他还要爬树“查房”,发现雏鸭已经破壳了,这是多么令人兴奋的好消息。

今日的天气预报,最高气温是34℃。明天长白山山区温度骤降,还有中到大雨。虽然雏鸭预计在明天跳巢,想必鸭妈妈能够预知天气的变化。雨中跳巢,对弱小的雏鸭来说该是多么残酷。如果今天雏鸭们完成生命的第一跳,那该多么完美,我的想法合情合理。

每一个人都在沉默,都在期待着能在今日的高温中完成“接生婆”的使命。

此处的长掩体可以容纳很多科研人员和摄影人来此观察和拍摄。

到达掩体后,第一项任务就是安装设备,除我之外,每一位老师都麻利地支起三脚架,安装相机,调好最佳角度。我没有摄影设备,少了很多劳累,在一旁专注地用手机拍摄花絮。

朴老师在黑色的丝网上,按适合观测的角度,划开巴掌大小的洞口,然后采用障眼法,对丝网进行简单处理,利用光线和树影的交错,麻痹动物们。

万事俱备,只差一跳。

生命里永远有一种等待,因为等待才知道人生有多么美好,就像向日葵每天等待着向太阳敬礼与微笑。然而,等待时是寂寞的,同时又是充满好奇的,无所事事中我用望远镜去探秘鸭巢的外观。我第一次仔细观察这个鸭巢,这是用朴老师捡来的垃圾桶制成,巢的外面粘上树皮,入口上面也贴上三片树皮,入口下面也如此。无论远观,还是近瞅,极其仿真,足可以假乱真。其实说是假也不确切,毕竟人工巢的材料来自山里,选于林区。新产房投入使用的当年,就有中华秋沙鸭来此安家乐业,并产下十四枚鸭蛋。

前几天,小秦又清理了树下的枯枝和杂草,为小生命拥抱自然营造出一条平坦之路。

八点阳光扫过鸭巢,渐渐向树冠挪移。这时,一只大隼在鸭巢周围盘旋,它是雏鸭的天敌。鸟类自有它们的感知能力,大隼已经获悉鸭宝宝即将破壳的消息。对这只大隼的到来,朴老师显得不安,毕竟老人家更了解鸟类之间的关系。

言传身教

原本我对这只威武的大鸟还有好感,知道它对雏鸭存在威胁,那份好感瞬间瓦解了,它也成了我的敌人。

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风儿似乎提前跑来报信,掩体内时不时有阵阵凉风吹过,头顶暖阳,背有凉风。多日来的室外奔波造成的身体的疲惫和内心的焦躁,让我的体温持续升高。凉风吹过,我不停地打着寒战,手和脚都冰凉。我深知我将以滚烫的体温去拥抱期待许久的场景。

河水哗哗流淌,似乎是这场大戏的背景音乐。后台的一切都准备妥帖,只待鸭妈妈的出场,鸭妈妈该是这场大戏的报幕者。然而,报幕员很矜持,都已十点,仍然没有动静。鸭巢的出入口不见雌鸭俊秀的身影。我越是紧紧注视着鸭巢,越觉得这里充满神秘、充满幻想,越是激发我探究的欲望。

鸭巢里面的场景,想来也该激动人心,鸭妈妈在培训雏鸭跳巢常识——如何跳出、如何奔往河流、在何处集合以及途中遇到的危险如何处理。雏鸭们应该都在跃跃欲试,因为外面的世界非常精彩。

一个姿势久坐,浑身麻木,腰椎间盘的酸痛也不合时宜地折磨我。可是,不能离开低矮的掩体,自然无法随心所欲舒展酸痛的腰身,这一刻散步成了奢望。突然感觉自己也成了一只野鸭,掩体是我的巢。只要等到雏鸭出现,我便可以洒脱地走出掩体。它们通过跳跃完成与世界的问候,我却通过它们的一跳完成此行的使命。跳,成了我和鸭妈妈,还有雏鸭共同的愿望。

离开,不妥。可是,腰的疼痛无法得到舒缓。无奈,我只好侧卧在掩体中由礁石铺成的地面上,凹凸不平的礁石成了新型的按摩工具。侧卧无法减轻疼痛,我索性不管不顾地伏在礁石地面上,让太阳光温暖脊背,用太阳的热度去驱散身体的热度。

趴着时,无法目视人工巢,我内心隐约掠过一丝悲伤。仿佛此时是在迎接自己的临盆,疼痛中充满希望,自己浑身的酸痛也正是分娩前的征兆。想象归于想象,我暂且充当雏鸭的“接生婆”,我多么希望用我的疼痛去加速它们的一跳。如果可以早些见到它们,我情愿用疼痛作为见面礼。

尽管我趴伏在地上,耳朵却时刻警惕着。十一点,一直沉默的朴老师轻轻地说:“鸭妈妈!”仅仅三个字,我腾地爬起来,疼痛似乎是粘在身体表面的灰尘,是强加的附属品,三个字便驱散疼痛。透过我的“洞口”,看见鸭妈妈从它的洞口露出上半身,左右环顾五分钟,又退回鸭巢。这是跳巢前的准备吗?雏鸭跳巢倒计时中……

鸭妈妈探出头来,这一刻浓缩了我几个月的期待,稀释了我几日等候的焦灼。接续而来的安静中充满喜悦,且让人有些疯狂。虽然我在电视、网络上,多次看过跳巢的画面,可是却从未在现场见过。人生的第一次是何等地有纪念意义。想一想,期待在提高,欲望在膨胀。水流继续在弹奏交响,偶有鸟儿环绕树巢鸣叫,它们在用歌声欢迎新朋友的到来。

通过这些日子的观察,鸭妈妈每日出巢时间大多很固定。鸭巢里没有时钟,而它对时间的掌控却很准确,不知它如何感知时间的变化。鸭妈妈刚才观察完环境后回巢,想来又是在对雏鸭进行跳巢前的集训,临阵磨枪。

正午十二点,鸭妈妈再一次探出头来,只是瞬间,又回到巢里。就这样它反反复复五次探出头来,应该是夯实雏鸭的“蹦极”预案,似乎要做到万无一失。十二点二十分在第六次探头后,鸭妈妈居然飞出了鸭巢,在附近的水域梳洗打扮后,又在周围巡视一圈,十二点四十分飞回鸭巢。

时间在凝望中流逝。所有的人都进入战备状态,相机调好光圈和速度,全神贯注,甚至目不转睛,大家都不想在关键时刻出现闪失而遗憾。

这时,鸭巢周围的鸟儿安静下来,鸭妈妈也安静了。雏鸭是否能今天跳巢又成了未知,我很着急地问朴老师:“老师,今天能跳吗?”

朴老师说:“按惯例,下午跳巢的可能性不大。今天温度高,巢内温度会更高,它出来洗澡给自己降降温,同时用羽毛带点河水回去,给鸭宝宝们降温。”

我又问:“既然不出来,为何还要继续等?”

朴老师说:“为了防备出其不意。五点发现脱壳,需要十个小时才能跳巢。等到这里天黑我们再收工吧。”

鸭妈妈安静了,我的腰、我的背,又开始疼痛起来,坐也不是,卧也不妥。在铺满礁石的地面,左翻右滚,只想缓解疼痛。想想自己,放下工作,撇下家人,为中华秋沙鸭的一跳,在长白山逗留半月有余,很多朋友认为我疯了。而我自己也怀疑自己是否正常。从长春出发前,我并没有料到这一跳如此艰难,还想象着此行该是一场不错的旅行。然而,这些天,在山里,在河边,看枯树,瞅森林,属于长白山的景区却并没有光顾。两天前我想放弃时,我在中国文联培训班的同学姜老师(他是一位出色的摄影家)在电话里安慰我:“不管多难,都要等待。那是很神圣的一跳。我为了拍到这个画面,等了十三天……”这份问候和支持,再度为我注入耐力,况且,半途而废也不是我的性格。

不知是哪一种树木或是植物引发过敏反应,我的皮肤不知不觉中布满红色疹子,浑身痒痛,轻伤不下火线,我爬起来又跪在掩体的“洞口”等候。我自认为,经历的波折与摄影人经历的相比较微不足道。我只有风餐,还未露宿。朴老师曾为了记录天然鸭巢里中华秋沙鸭每日的变化,在帐篷里吃住十一天,那才是真正的风餐露宿。

鸭妈妈似乎体谅我的寂寞,三点钟在巢口左右观望后,飞出鸭巢落在河面,洗完澡后倒栽葱扎入水中捕食,补充能量后飞回了鸭巢。在它的眼中,我们的角色可能是天敌。它这么飞进飞出,是挑衅?还是在打游击战?

已经午后四点了,按惯例,雏鸭不会在傍晚回归自然。但是,为了不因错失任何机会而遗憾,我们还要继续静候。太阳慢悠悠落下,丝毫没有同情我的执着。我蜷缩在掩体已经十几个小时了,鸭妈妈无动于衷,一直在考验我。

蚊虫是黑夜的宠物,随着太阳落下,它们蜂拥而至。原本山里昼夜温差大,又遇气温突降,如果继续静守,身体一定吃不消。此时我浑身已经酸痛不堪,亟需一张床,好好休息。傍晚七点,我在漆黑中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科研基地。尽管不舍,还隐隐担心淘气的小家伙们再次与我擦肩而过,但是,自己此时的身体状态不能露宿,既然如此,一切随缘。

剩下的精彩能否看到只能靠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