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杖打开危险路 戒刀杀尽不平人——谈鲁智深

禅杖打开危险路 戒刀杀尽不平人——谈鲁智深

鲁提辖道:“郑屠的钱,洒家自还他,你放这老儿还乡去!”——水浒传《史大郎夜走华阴县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评论大家金圣叹在“还乡去”处批道:“三个字掉下人泪来。”

有人说:“这个世界上从不缺少正义感,缺少的是勇敢。”有正义感但不作为又有什么用呢?有人说:“见到不平而不敢抗争,等于参与不平。”还有人说:“纵容就是帮凶。”

金家父女背井离乡,受尽欺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身边有的只是那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无聊看客,抑或见怪不怪敢怒而不敢言的无胆善民。在这种情况下,竟然有人愿意为这素昧平生的二人出头,让他们得返家乡且不图回报,这怎能不让人热泪盈眶?

鲁提辖听说了金家父女的遭遇,第一反应是“你两个且在这里,等洒家去打死了那厮便来”!晚上回到房里竟气得“晚饭也不吃,气愤愤的睡了”。他虽然不是什么精神领袖、思想导师,却有着一种近乎天然的道德自觉,这一点有些像李逵。李逵听说宋江强占民女,抡斧子就要砍人。鲁达听说郑屠作恶,想立刻把对方打死。反之当他第一眼见到史进史大郎“长大魁梧,像条好汉”,就会上前“与他施礼”。真是爱憎分明、一派天然。

为了早点送父女二人离开这里,第二天天色微明他就到店里发付二人起身回乡,而且怕店小二去给郑屠报信他又拿条凳子在店里坐了足足两个时辰,也就是四个小时。

要知道鲁达原本是个急性的人。因见李忠非得磨磨蹭蹭要卖完膏药再跟自己和史进去吃酒,鲁达就“焦躁,把那看的人一推一交”,李忠赔笑说“好急性的人”。而吃酒时听到隔壁有人哭,作者又写“鲁达焦躁,便把碟儿盏儿都丢在楼板上”。这样一个动不动就“焦躁”的急性人却可以坐四个小时。还有一点,不知大家注意到没有,鲁达气得晚饭没吃,第二天又“天色微明”就来找金家父女,我揣测着这早饭应该也没吃,然后,又坐了四个小时。一个急性人坐四个小时且长时间不吃饭,为什么?只为救人,救一对非亲非故的苦命人。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一节实为天下妙文,不可不赏。

他让郑屠切了精肉切肥肉,切了肥肉切寸金软骨,既能消遣激怒郑屠,又能为金家父女离开这是非之地争取宝贵的时间。

看鲁达百般刁难郑屠,读来实在解气。

“奉着经略相公钧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面。”

“送甚么!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

“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

这种要求也亏鲁提辖能想得出。郑屠恼怒,拿刀要和鲁达拼命。书中写“鲁提辖早拔步在当街上”。为何“早拔步”?因为已经忍得太久了。鲁提辖心想,就为你这厮,我觉没睡好,饭没吃好,今天非为金家父女讨回公道不可,所以动起手来一拳比一拳重。相信每位读者都会在鲁达拳头落下时在心里喊一声“打得好!”三拳下去,郑屠死了。鲁达走的时候还耍小聪明说“你这厮诈死”。读到这儿读者才发现这个莽汉子竟有这样机敏的一面。

武松醉打蒋门神与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两节同为至文,可相较一观。同样为了挑起事端,武松要蒋门神的小妾陪自己喝酒,鲁达却是要郑屠给自己切肉,如果是铁牛大哥,恐怕就直接拿斧子上去砍人了。《水浒传》写人,确是各不相同。武松装流氓,鲁达扮兵痞,二人都是演技派。同样是在当街打斗,武松想的是怎么显得自己威猛:“我就接将去。大路上打倒他好看,教众人笑一笑。”鲁达则根本没想如何显示自己的武艺,只想着找个宽敞地方痛痛快快地把郑屠揍一顿。武松是为报答施恩的恩情而醉打蒋门神的,尽管施恩也只是一个收保护费的黑社会分子;而鲁达却只是为了救人于危难之中。鲁达比武松的格调要高。

鲁达救了金家父女,这对金家父女而言是天大的恩德。后来鲁达因三拳打死了镇关西,漂泊在江湖上。金父看到鲁达后将其领到家中想好好表达一下感激之情。鲁达却说“不须生受,洒家便要去”。而金父执意拦下并说要去准备饭菜时,鲁达又赶紧说“不消多事,随分便好”。

救了金家父女他闹着要走,而在鲁达成为鲁智深后,当刘太公担心鲁智深走了,被鲁智深教训的小霸王周通回来报复怎么办时,智深的答复却是“甚么闲话!俺死也不走!”要走是因为救人的使命已经完成,不走会连累他人;不走是因为救人的使命还没有完成,走了是失了本分。这就是鲁智深,他救人从不会计较任何回报,全出自一片真心。一个要走,一个不走,读来令人眼眶发热。

智深野猪林搭救林冲一节,让人热血沸腾却又几欲落泪。

且看这段描写:

当时薛霸双手举起棍来望林冲脑袋上便劈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薛霸的棍恰举起来,只见松树背后,雷鸣也似一声,那条铁禅杖飞将来,把这水火棍一隔,丢去九霄云外,跳出一个胖大和尚来,喝道:“洒家在林子里听你多时!”

“雷鸣也似一声”先声夺人,可见鲁智深之威,而飞将来的禅杖将水火棍丢去九霄云外又足显鲁智深之能。人物还未露面,雷霆之威已足够令董超、薛霸肝胆皆碎,然后才是“跳出一个胖大和尚来”。

“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

看他对林冲说话一句一个“兄弟”;看他自叙一路相随,数度隐忍,只为在僻静处结果董超、薛霸二人;看他说出“洒家放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沧州”;看他打听实了前方再无僻静处才与林冲作别;看他又是耍禅杖又是给银两对两位公人恩威并施;看他话别林冲的最后四个字“兄弟,保重”。一步步,为林冲安排了个妥妥当当。书中说他“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边一部落腮胡须,身长八尺,腰阔十围”。这个面容粗豪、体格强悍的大和尚,竟生有这样一颗细腻的心。

鲁智深上山后,和林冲相遇,鲁智深问林冲:“洒家自与教头别后,无日不念阿嫂,近来有信息否?”有好事者竟从这句话揣测说鲁智深喜欢林冲的妻子。对这种评论我无话可说。偌大梁山水泊,对于天雄星林冲的心事,只有天孤星鲁智深了解。亚里士多德说:“真正的朋友,是一个灵魂孕育在两个躯体里。”林冲和鲁智深都对招安有着清醒的认识且灵魂同样高贵。肝胆相照,一见如故,说的就是他们两个吧。

鲁智深处处为他人着想,却好像从未关心过自己。为了救金家父女,他打死镇关西,丢了工作;因救刘太公的女儿,他不想和李忠、周通之流为伍,而从后山滚到山脚;为救寺院的僧人,他饿着肚子,以一敌二;为救林冲,他大闹野猪林,自己只能上山为盗。

在五台山做和尚,他这不能做,那不能做。“醉打山门”一节里他把内心的无数懊恼都发泄了出来,却就是没说一句后悔言。而在大相国寺看菜园子前听人介绍了一大堆寺院里的大小差事后,他丝毫不感到头疼,反而说:“既然如此,也有出身时,洒家明日便去。”然后便去看菜园,而且还看出了名堂。

鲁智深不像林冲,他从来没有愁眉苦脸过,在他眼里,这世上好像根本就没有“发愁”这两个字。他也不像武松,怕被人笑话才硬着头皮去景阳冈打虎。他从心出发,去做他该做的一切。而做这一切所带来的后果,他都能坦然接受。坦坦荡荡,随遇而安。鲁智深原名鲁达,正合“达人知命”之意。“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鲁智深不愧是好汉子、真英雄。

如果你问“鲁智深这一辈子到底在追求什么”,我想,应该是“但求心安”四个字吧。

他一次又一次为了他人而丢掉自己原本衣食无忧的生活,他一辈子都在用自身的义无反顾去温暖那个渐趋冰冷的世道。

这样的人放到今天,足以感动中国!

明朝李贽在点评鲁提辖三拳打死镇关西时激动地在书上眉批道:“仁人、圣人、勇人、神人、罗汉、菩萨、佛。”仁人、圣人、勇人,是儒家追求的目标;神人,是道家追求的目标;罗汉、菩萨、佛,是佛家追求的目标。此等评价,足见李贽对鲁智深喜欢程度之深。

鲁智深虽是佛门弟子,却好像并不敬佛。

智深敲了一回,扭过身来,看了左边的金刚,喝一声道:“你这个鸟大汉,不替俺开门,却拿着拳头吓洒家!俺须不怕你!”跳上台基,把栅刺子只一扳,却似撅葱般扳开了;拿起一折木头,去那金刚腿上便打,簌簌地,泥和颜色都脱下来。

佛在心中就好,真正需要花费心力去拯救的是天下苍生。在给佛祖敬一炷香和向弱者伸一双手之间,鲁智深选择了后者。

惩恶就是扬善。一生坦荡为人,锄强扶弱的鲁智深最终悟大道、成正果,圆寂,得以善终。

鲁智深笑道:“既然死乃唤做圆寂,洒家今已必当圆寂。烦与俺烧桶汤来,洒家沐浴。”

在生命的尽头,鲁智深依旧洒洒脱脱、从容不迫,何必机关算尽,从心出发便是“智深”。

禅杖打开危险路,戒刀杀尽不平人。

鲁智深的一生好像就是为了救人与杀人而来。救该救的人,杀该杀的人。救人就得杀人,杀人只为救人。他提着禅杖大踏步行走在江湖之中,让好人温暖,令恶人胆寒。

鲁智深,鲁智深!起身自绿林。两只放火眼,一片杀人心。忽地随潮归去,果然无处跟寻。咄!解使满空飞白玉,能令大地作黄金。

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