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

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

——司空图《典雅》

翻译成白话文为:用玉壶载酒游春,在茅屋赏雨自娱。坐中有高雅的名士,左右是秀洁的翠竹。初晴的天气白云飘动,深谷的鸟儿互相追逐。绿阴下倚琴静卧,山顶上瀑布飞珠。花片轻落,默默无语,幽人恬淡,宛如秋菊。这样的胜境写入诗篇,也许会值得欣赏品读。

无须细品,浅读两遍已觉趣味盎然,雅致非常。

玉壶是古代饮酒的器皿,暗含冰清玉洁之意。《全唐文》卷二百六《冰壶诫并序》云:“冰壶者,清洁之至也。君子对之,示不忘乎清也。”王昌龄也写有“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这样的美好诗句。桌上有酒,眼前有春,遇到会心动情之处,便自斟自饮几杯。试问今日,谁会如此动情?在茅屋中静坐听雨看雨,与天地精神相往来,雨声淅沥,心声自知。试问今日,谁能如此安静?

高雅名士在旁,美丽竹林为伴。名士如修竹,修竹亦如名士。会让人很自然想起刘禹锡《陋室铭》中的“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与这样的名士和修竹同呼吸,怎不令人神清气爽?试问今日,谁有如此良友?以前酒逢知己千杯少,如今逢酒千杯知己少。

天晴了,白云飘动,鸟儿追逐。白云飘动,逍遥潇洒;鸟儿追逐,自在自由。泰戈尔说:“鸟儿愿为一朵云,云儿愿为一只鸟。”司空图笔下的云和鸟又作何感想呢?其实无论是云还是鸟,都是令我等生活在大地上的人所羡慕神往的。

喝酒赏春,听雨清谈,累了就睡卧在树阴下、古琴旁。瀑布经历一场春雨,更为飞珠溅玉,而这水声,为人隔绝了尘世中的种种纷扰,更有利于入定入眠。试问今日,谁能如此想睡便睡,自在悠然?

自然界中没有比花更能代表生机与活力的事物,但花无百日红却是一个沉重的事实。无论是严恽的“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还是张泌的“多情只有空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无论是李清照的“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还是林黛玉的“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花落生悲几乎是每个多情之人的惯常反应,但司空图却选择不喜不悲,默默无言。

与其难过遗憾,不如从容以对;与其感伤失去,不如把握拥有。这便是司空图面对落花与世事的态度。

无论是元稹的“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后更无花”还是白居易的“耐寒唯有东篱菊,金粟初开晓更清”,无论是阴行先的“山棠红叶下,岸菊紫花开”还是苏轼的“霜风渐欲作重阳,熠熠溪边野菊香”,菊花都给人以清高孤傲之感,但司空图却只愿做一朵恬淡的菊花,不念过往,不惧将来,迎风而立,且生欢喜。

一边悠然地手挥五弦,一边深情地目送飞鸟。不矜不傲,从容淡然。这便是司空图作文为人的追求。

都说无可奈何花落去,但花瓣轻轻飘落,不发出一声叹息;都说孤傲绝尘是一种凌厉的美,但这幽人却是那样恬淡,如同不矜不傲却又令人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秋菊。

前有“白云初晴”,后有“落花无言”。“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这是何等的胸襟!前有“幽鸟相逐”,后有“人淡如菊”,人和鸟都飘然出尘,这是何等的境界!

当然,没有为花落伤心过,就不可能拥有无声胜有声的落花无言的胸襟;没有矜持孤高过,也很难拥有人淡如菊的超脱境界。“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是经世事消磨后的温柔一瞥,是经岁月淘洗后的会心一笑。

幽士的心灵世界与他所处的清净环境高度契合,简单而又丰富,丰富且不显拥挤;低调而又深沉,深沉且不显孤高。让人好生羡慕。

司空图论的典雅主要指文学创作应该正派庄重,优美而不粗俗。我理解的典雅则是不着污秽,自在从容。

不悲不喜,落花无言;不矜不傲,人淡如菊。

当我们能够以一颗清净淡然的素心自觉远离污秽,悠然感受尘世,我们就会知道生活中原来处处都是艺术。

而艺术,是让我们在这纷扰尘世中得以感受美好不枉此生的必需品,没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