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陈与义《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有些诗句,你第一次读到并不知道它具体好在哪里,但就是觉得好、觉得美、觉得有意味。比如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比如嵇康的“目送归鸿,手挥五弦”、比如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等。今天我们一道来赏析的“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也是如此。
陈与义生于1090年,卒于1138年,仅仅活了48岁。其词存于今者仅十余首。这首《临江仙》大概作于他45岁或46岁的时候,也就是他去世前的两三年。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回忆当年在午桥畅饮,在座的多是英雄豪杰。这种场面想想都会豪气顿生。我们大部分人活了一辈子都没有这种与各路英雄豪杰举杯对饮的时刻。这两句虽然未点明时间,但猜测应该是在晚上。白天桥上人来人往,如何摆酒?即使能摆酒,又如何能把酒言欢而不受打扰呢?
果然,下句便是“长沟流月去无声”。桥上看桥下的月影,自然而然。月影逐波,既能看出水在流动,也能给人以时光一去不回之感。岁月无声,岁月无声啊。这一句在不动声色间,为下片回到现实做了铺垫。
天上有明月,水边有杏花,周遭有英豪,手中有美酒。良辰、美景、佳客、乐事,四者齐备,于是在杏花淡淡的影子里,我们吹起助兴用的竹笛,直到天明。
竹笛吹到天明,宴饮自然也到天明,酒逢知己,彻夜畅谈,竹笛吹响,豪气纵横。当时二十来岁正值青春年华的陈与义身处这些英豪之中,也必定是热血沸腾、逸兴遄飞吧?
杏花疏影,吹笛天明,有视觉有听觉,既雅致又豪迈,确是难得好句。
下片一开始便已是二十余年之后,人生在世屈指算,不过三万六千天,又有几个二十年呢?
二十多年的岁月仿佛一场春梦,我虽此身还在,但回首往昔却忍不住胆战心惊。那时是徽宗政和年间,天下太平无事,大可以优游玩乐。而其后金兵南下,北宋灭亡,我颠沛流离,饱尝艰辛。往事早已不堪回首。我百无聊赖中登上小阁楼观看新雨初晴的景致。古往今来多少历史事迹,都让渔人在半夜三更当作歌曲来唱响。
上片写回忆,洒脱豪迈。下片写现实,沉重寂寥。
陈与义赞成丞相赵鼎对金人用兵,无奈高宗只想与金人议和,以求苟延残喘。陈与义对朝廷非常失望,称病辞职。
当年的豪杰都去了哪里?当年的明月又照在何处?当年的杏花早已被雨凋零,当年的笛声早已随风而逝。
无声的岁月,无情的岁月,除了白了头发,一无所得。渔人在夕阳中唱响数年前的故事,不会洒泪,亦不会唏嘘。创造故事的人一辈又一辈地无奈老去,歌唱故事的人却总是年轻。
就算我再一次身在明月之下、杏花之中,我的笛声也早已喑哑。罢了,罢了,还是睡去吧。那些美好的曾经,早已风干。那些豪迈的过往,也已尘封。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那个年轻豪迈的我也已随二十多年前那长沟的月影一去不回,我看了一眼窗外的明月和墙上的横笛,叹一口气,吹熄了床头那盏昏暗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