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精拳打天下 一把钢刀震乾坤——谈武松
“你到来发话,指望老爷送人情与你?半文也没!我精拳头有一双相送!碎银有些,留了自买酒吃!看你怎地奈何我!”
林冲见差拨左一个“差拨哥哥”右一个“老哥”,先取五两银子,再取十两银子。而武松却是自称“老爷”,且半文不送,送也是送一双“精拳头”。武二之心性高傲可见一斑。武松不会像宋江一样到了牢里上下使钱,更不会像林冲一样自降身份。他天不怕,地不怕,自信拳头可以摆平一切。
武松的拳头有多厉害?各位看官可以去问问景阳冈的那头斑斓猛虎,也可以去问问充大尾巴鹰的蒋门神。
武松说:“我却不是说嘴,凭着我胸中本事,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汉。”
平生打天下硬汉,那武二郎当然就是硬汉中的硬汉。
打斑斓猛虎,虽然是好面子迫不得已,但以凡人之力打死伤人无数的猛虎,也实在是可歌可赞。“打虎英雄”的金字招牌也在武松的一次次提及中被越擦越亮。
两个猎户不信武松打死了猛虎,“武松把那打大虫的本事再说了一遍”。下冈后见到其他的猎户武松又“把那打虎的身分拳脚细说了一遍”。注意,这里用的是“细说”。见了知县,“武松就厅前将打虎的本事说了一遍”。这就三遍了。
后来知道施恩想让自己将养好身体再做事时,武松说:“我去年害了三个月疟疾,景阳冈上酒醉里打翻了一只大虫,也只三拳两脚便自打死了……”
这是第四次提及打虎,患疟疾说明体力有限,酒醉说明脚步不稳,而结果却是“三拳两脚”搞定。这当然是在吹大话,因为武松打虎是费了很大力气的。当初见猎户时武松是“细说”,那么跟施恩说时就是在戏说了。如果换作智深或林冲,绝不会如此添枝加叶。施恩说明蒋门神之事后,武松的反应是:“今便和你去,看我把这厮和大虫一般结果他!”还是不忘把打虎之事带上。打蒋门神武松提出要多喝酒,施恩怕武松酒醉不敌蒋门神。武松又说:“若不是酒醉后了胆大,景阳冈上如何打得这只大虫?”而把蒋门神踏到地上,武松又说:“景阳冈上那只大虫,也只三拳两脚,我兀自打死了。”
景阳冈打虎,确是二郎平生最得意之事。
武松天生神力,武艺超群。把个大虫打得“眼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更动弹不得,只剩口里兀自气喘”。三五百斤的石墩他“右手去地里一提,提将起来,望空只一掷,掷起去离地一丈来高”,而后还能“接来轻轻地放在原旧安处”。打蒋门神,他用“玉环步,鸳鸯腿”把蒋门神打得“在地下叫饶”。飞云浦,他戴着枷锁连杀四名公差,干净利落。“血溅鸳鸯楼”一节更是把个艺高胆大、血气冲天的武松塑造成了地狱使者。
说时迟,那时快,蒋门神急要挣扎时,武松早落一刀,劈脸剁着,和那交椅都砍翻了。
武松便转身回过刀来。那张都监方才伸得脚动,被武松当时一刀,齐耳根连脖子砍着,扑地倒在楼板上。两个都在挣命。
这张团练终是个武官出身,虽然酒醉,还有些气力;见剁翻了两个,料道走不脱,便提起一把交椅轮将来。武松早接个住,就势只一推。休说张团练酒后,便清醒时也近不得武松神力!扑地望后便倒了。武松赶入去,一刀先割下头来。
第一刀砍翻交椅,第二刀砍着脖子,第三刀赶上割头。“血溅画楼,尸横灯影”。一把复仇之刀,直杀得天昏地暗、鬼泣神愁。
可是,武松是一开始就想拔刀杀人的吗?不是。武松一开始甚至想从都头做起,在仕途之水中试试温度。
做都头,武松做得很快意。武大郎虽“身不满五尺,面貌丑陋,头脑可笑”,但对弟弟武松一口一个“兄弟”,叫得人眼眶发热。有武大在,武松就有家。事业起步,哥哥在旁,这时的武松无论如何也没有理由走上梁山。甚至在武大惨死后,武松最初想的也是从体制内求公道。但西门庆的钱财让武松的状子成了一纸笑谈,所以他只能用拳头和刀去求一个公道。
好武松,一看知县不想秉公执法,他不喊一声冤枉,也不哀求一句,“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却又理会”,他就收好证据,准备纸笔,邀请乡邻,找来王婆,让手下把好前后门,这才开始自己正义的审判。论做事果敢、行事周密,武松在水浒英雄中绝对可以排在前几位。
看武松拔刀,声势极为骇人:
武松便不开口,且只顾吃酒。何九叔见他不做声,倒捏两把汗,却把话来撩他,武松也不开言,并不把话来提起。
列位看官可以想象一下当时的情景,武松请何九喝酒,但自己一句话都不说。越不说话何九越害怕。书中接着写道:“酒已数杯,只见武松揭起衣裳,“飕”的掣出把尖刀来插在桌子上。”
当时酒馆里,“量酒的都惊得呆了,那里肯近前看!何九叔面色青黄,不敢抖气”。
我读到这里也不觉胆寒,好似那把“飕”的掣出的尖刀插在了我的心头之上!
武松捋起双袖,握着尖刀,指何九叔道:“小子粗疏,还晓得‘冤各有头,债各有主’!你休惊怕,只要实说!对我一一说知武大死的缘故,便不干涉你!我若伤了你,不是好汉!倘若有半句儿差,我这口刀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个透明的窟笼!”
何九叔道明武大确是被毒死之后,武松便去邀请各位乡邻。等把邻居邀到之后,武松就让手下筛酒,喝过七杯酒,士兵收拾了杯盘。邻居以为可以走了。武松却又问谁会写字。书中写道:
姚二郎便道:“此位胡正卿极写得好。”武松便唱个喏,道:“相烦则个。”便卷起双袖,去衣裳底下飕地只一掣,掣出那口尖刀来;右手四指笼着刀靶,大拇指按住掩心,两只圆彪彪怪眼睁起,道:“诸位高邻在此,小人‘冤各有头,债各有主’,只要众位做个证见!”只见武松左手拿住嫂嫂,右手指定王婆。四家邻舍,惊得目瞪口呆,罔知所措,都面面厮觑,不敢做声。
都是先喝酒,喝酒本来是件放松的事。在武松这儿,就成了拔刀的前奏了。邀请邻居时武松说话极为得体。一口一个“高邻”更是让邻居们觉得武松是个很有教养的青年人。可是刚刚唱了个喏并说了句“相烦则个”之后就“飕”的掣出刀,有心脏病的邻居估计吓也吓死了。
用刀来威胁下层百姓,这当然不是武松的风格,可是他又不得不如此。
在张都监门下,武松一句一个“恩相”,可见他还对官场有所留恋。但张都监的欺骗与陷害让武松的幻想彻底破灭。武松就是一只猛虎,虎本无伤人之心,人却有杀虎之意。这一次,武松没有选择告官,因为他知道当时的黑暗官场比景阳冈上伤人的猛虎还要可怕,所以他直接拔出了自己的刀。
先是哥哥被陷害,再是自己被陷害。武松不再留恋这体制内的一切,他用一把刀杀出一个公道,就此踏上江湖。
正义江湖行,刀出非我心。
短短十个字,道出了多少江湖儿女的心声。
大侠金庸说:“大闹一场,悄然离去。”浪子古龙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实很多时候悄然离去的原因,正是身不由己。
因这八个字而感叹的人必定经历了太多的痛苦与沧桑。徐克导演的《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中,华山派大弟子令狐冲原打算退出武林,没奈何还是被卷入江湖的腥风血雨之中。另一部功夫电影《叶问》中,叶问原本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但最终还是要站出来用拳头为自己的同胞赢取尊严。影片末尾叶问在战胜日本军官后,没有振臂高呼、意气洋洋,有的,只是一脸的沉痛与索然。
且看血溅鸳鸯楼里的一段描写:
武松拿起酒钟子一饮而尽;连吃了三四钟,便去死尸身上割下一片衣襟来,蘸着血,去白粉壁上大写下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这一次提到打虎,当然还是有自恋的成分在里面,但我觉得武松的内心一定在流血。杀了这么多人,武松知道,他再也无法过他想要的生活了。
“血溅鸳鸯楼”,有快意恩仇,却也有无可奈何。那三四盅(钟)酒,又何尝不是用来消二郎万千之烦忧?
孙二娘将武松装扮成头陀后,武松道:“我照了自也好笑,不知何故做了行者……”
武松觉得好笑,我却有些鼻酸。“不知为何”,只因这世道昏暗、善恶不分。只因是非颠倒、状告无门。
武松走了,武行者来了。从此,行者武松的两把戒刀和花和尚鲁智深的一条禅杖成为梁山泊里最具神性的存在。
是谁把一个个本不想成为英雄的人逼成了英雄?
武松醉打蒋门神前一路走来,一路在路经的酒肆喝酒,一者可壮声势,二者可造影响,三者可显神威,看他说出“在这里不回去时,我见一遍打你一遍,见十遍打你十遍,轻则打你半死,重则结果了你命”时,真如周润发饰演的小马哥般霸气直露,几欲令人喷出血来!可就这样一个勇若天神、心思缜密的人中翘楚,却成了一个带发头陀。
豪气干云、快意恩仇的武二郎成了武行者,这不是武松的悲哀,而是当时整个大宋的悲哀。
江湖难填恨海,剑出伤我心怀。
武松是高傲且冷静的。断臂之后,他不愿再回朝廷。情愿在六和寺出家,至八十善终。要知道宋江对武松既有知遇之恩,又有抬爱之意,可对宋江的政治路线,武松却有着自己清醒的认识。为一个施恩,武松都可以去醉打蒋门神。为知己宋大哥,武松本应誓死追随才是,但是他没有。
书中写道:
当下宋江看视武松,虽然不死,已成废人。武松对宋江说道:“小弟今已残疾,不愿赴京朝觐。 尽将身边金银赏赐,都纳此六和寺中,陪堂公用,已作清闲道人,十分好了。哥哥造册,休写小弟进京。”宋江见说:“任从你心!”
武松以断臂为由远离宋江和朝廷,并说自己“十分好”。至仁至义的宋大哥对之前左一个“兄弟”又一个“兄弟”相唤的武二郎只留下这句“任从你心”,便率众离开。二人的告别如此敷衍简单,又如此意味深长。“武松醒来,看见左臂已折,伶仃将断,一发自把戒刀割断了。”武松割断的不仅是自己的一条左臂,也是宋江的一条左臂,更是武松对宋江对朝廷的最后一点儿念想。
一代打虎英雄,在漫长的寂寞中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武松,热血因你沸腾;武松,热血因你而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