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风雪心撕裂 为官为盗皆纠结——谈林冲
欲送登高千里目,愁云低锁衡阳路。
鱼书不至雁无凭,几番欲作悲秋赋。
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真难度。
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昆曲《夜奔》
高衙内见到林冲的娘子貌美,调戏未果,回到家闷闷不乐。他的手下一个叫富安的,献计道:“有何难哉!衙内怕林冲是个好汉,不敢欺他。这个无伤。他见在帐下听使唤,大请大受,怎敢恶了太尉?轻则便刺配了他,重则害了他性命。”
衙内看上了林冲的老婆,那就把林冲整垮或整死,这就是富安的思维方式。富安把自己所想的计策告诉了林冲的朋友陆虞候,我们再来看陆虞候的反应:
陆虞候一时听允,也没奈何,只要衙内欢喜,却顾不得朋友交情。
上级是爹娘,朋友是衣服,爹娘不能忘,衣服随便换,这就是陆虞候的思维逻辑。结果此计没有成功,为了让高太尉知道此事,两个人又找到了高太尉身边的老都管。
两个邀老都管僻静处说道:“若要衙内病好,只除教太尉得知,害了林冲性命,方能够得他老婆和衙内在一处,这病便得好;若不如此,一定送了衙内性命。”老都管道:“这个容易,老汉今晚便禀太尉得知。”
总觉得老年人应该心思宽厚一些,可是这位老都管听到二人要定计害人,一点儿都没有犹豫,直接说“这个容易”,如此不假思索,如此自然而然,可见其做缺德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这事儿最后就到了当时大宋的国防部长高俅高太尉那里。按理说如此位高权重之人应该考虑群众影响,掂量掂量这事儿该不该做了吧,结果:
“我寻思起来,若为惜林冲一个人时,须送了我孩儿性命。”
林冲犯什么罪了吗?
没有,什么罪都没犯。
那他为什么必须死?
因为国防部长高太尉的干儿子高衙内看上了林冲的老婆。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一戏结发妻—二戏结发妻—定计白虎堂—刺配沧州道—行凶野猪林—火烧草料场。一步步,把个豹子头逼上绝路。
草料场的熊熊大火和陆谦之流的斩尽杀绝让林冲彻底放弃了回到体制之内的念头,“逼上梁山”四个字用到林冲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林冲是多么不情愿造反啊。他不是李逵那样彻彻底底的无产者。赌徒李逵无非把造反看作一次押上身家性命的豪赌。但林冲不一样,他有事业,有家庭。事业上,林冲任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有稳定的生活来源;家庭生活上,妻子美丽温柔,丫鬟锦儿聪明伶俐,老丈人也通情达理。林冲在书中第一次出场时衣着讲究,手拿纸扇,高贵儒雅而又英气逼人。
这样的一个人,实在不愿意失去现有的一切。可是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你越因害怕失去而退让,失去得只会越快。
妻子被调戏,林冲见是高衙内,“先自手软了”。鲁智深的反应却是“你却怕他本管太尉,洒家怕他甚鸟!俺若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洒家三百禅杖了去!”
《水浒传》写林冲,处处怕,因为怕,所以不敢;写鲁智深,处处不怕,因为不怕,所以处处令别人不敢。
薛霸用滚汤折磨林冲后还“喃喃的骂了半夜”,林冲不敢回话。董、薛二人要把林冲捆树上,林冲不敢拒绝。见到柴进,心里寻思却不敢问。跟洪教头唱喏施礼吃了钉子,林冲头都不敢抬。见差拨时被骂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林冲也丝毫不敢抬头应答。
鲁智深呢?店小二不肯放金家父女走,鲁智深两拳把店小二打得口中吐血并门牙掉落两枚,店主人也不敢出来拦着。鲁智深去找郑屠,店小二知道郑屠要倒霉,却远远看着不敢过来报信。智深拔步在当街,邻居和十来个火家没有人敢上来劝。两拳下去,郑屠已经没了人样儿,众人却还是不敢上前。打死了郑屠,鲁智深大踏步走人,街坊邻居和郑屠火家都不敢来拦。
林冲和鲁智深,一个自己的妻子被调戏也能忍,一个得知不相干的人被调戏却不能忍;一个总是怕这怕那,一个却是天不怕地不怕;一个颤巍巍进退全由他,一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林冲一直在忍,他总觉得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所以当得知妻子在屋里被高衙内调戏时,他的表现不是赶紧跑过去踹门而是“立在胡梯上”喊“大嫂开门”。这哪里是在喊给自己的妻子,分明是喊给高衙内。等高衙内跳窗跑了,他又装模作样地在屋里寻。这有何必要?踹门进去,自然知道高衙内跑没跑。他这一寻,自然给了高衙内逃跑的时间。林冲进屋后对娘子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只是问了句“不曾为这厮玷污了?”当娘子回复说“不曾”后,林冲为了面子,也是心里气不过,把陆虞侯家砸了一通。读到这里,我有些为林冲娘子气苦。
每次读到这里我都会想,如果林冲娘子回复说已经被高衙内玷污了,林冲又会做何反应呢?他会追上高衙内将其打死吗?思来想去,我总感觉林冲不会。林冲可以在不影响仕途的情况下搭救像李小二那样的小人物,但在影响仕途时却连保护妻子的勇气都没有,林冲做正确的事也会考虑成本。从这方面来看,鲁智深无疑比林冲简单得多也可敬得多。
林冲不光能忍,而且麻痹。几日无事,他居然就“把这件事都放慢了”。
他放慢,高太尉却步步紧逼。林冲买刀后因被唤来与高太尉的宝刀比较一番而误入白虎节堂,我怀疑他买的那口刀本就是高太尉的那一把。林冲被拿下后,书中写道:“就把宝刀封了去。”高太尉这一招也算是借“刀”杀人吧。
府尹审问林冲时,林冲也明白说出是高太尉在设计陷害他。但是他依旧老老实实地接受刺配沧州道的判决结果,并且给妻子写了休书,大有重新做人、一去不复返之意。
很多《水浒传》研究者都对林冲休妻一事存在争议。一派认为林冲休妻是不想耽误妻子的青春,是大仁大义之举。另一派则认为林冲休妻只不过是想跟妻子撇清关系,不再给高俅陷害自己的动机。我觉得各有道理,甚至我觉得可以把两者结合起来理解。林冲既想撇清关系,保全自己,又想让自家娘子不再因等一个罪犯而耽误了年华。也许这样更符合林冲的个性与追求。
但无论如何,林冲妻子是无辜的。林冲没有担当起一个丈夫应该担当的责任,这一点毋庸置疑。
夺妻之恨都能忍,还有什么不能忍呢?在路上林冲对两位公人不敢有半点反抗。人家要杀他时,他也只会“泪如雨下”。我一直在想生得“豹头环眼,燕颔虎须”的林冲是如何做到在这样两个小恶人面前泪如雨下的。这样的一个林冲,也太可怜了些。
鲁智深将他救下。林冲生怕鲁智深走,“师兄,今投那里去”的问话,听来可怜。
鲁智深护送林冲。自此“鲁智深要行便行,要歇便歇”,林冲这才活得像个人了。可是等鲁智深一走,再吃饭时,林冲又赶紧“让两个公人上首坐了”。
如果林冲不想就范,区区董超、薛霸恐怕根本奈何不得豹子头。武松戴着枷锁一人可以摆平四个公人。身为梁山五虎将之一的林冲,武功绝不在武松之下。唯一的解释只有一点,那就是林冲不想流落江湖,而是想通过所谓“赎罪”回到体制之内。
到了沧州,听李小二说起有人可能要算计他,他买尖刀前街后街地寻,可是寻了三五日,他又“心自慢了”。我读到这儿都为他着急,人家已经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了,你居然还能选择性遗忘。他甚至还想着找个泥瓦匠把栖身的草屋好好修修,安安稳稳地过个冬天。
鲁智深栖身五台山是因为打死了作恶的镇关西,林冲栖身草料场却是因为得罪了调戏自己妻子的高衙内,二人都能做到随遇而安。只是前者在行侠仗义,后者在苟且偷生。前者可敬可叹,后者可惜可怜。
但是,厄运不会因为你躲它就不来。陆虞侯等三人在草料场点起了大火,林冲仅为苟且偷生而做的一切努力都在这一把大火中成为笑谈。
再看一看,拾得他一两块骨头回京,府里见太尉和衙门时,也道我们也能干事。
听到这样的话,林冲再也忍无可忍了。他拿起花枪,取出尖刀,手刃仇敌,大快人心!读到林冲听清几人要害自己,下定决心手刃贼人前居然不是一脚踹开庙门而是轻轻地把石头掇开时,书本外的我已惊讶得说不出半句话来。
太能忍了,太可怕了。这是个怎样的人呀?!
回来把富安,陆谦头都割下来,把尖刀插了,将三个人头发结做一处,提入庙里来,都摆在山神面前供桌上。再穿了白布衫,系了搭膊,把毡笠子带上,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投东去。
杀人,喝酒,这种风范还真和武二郎血溅鸳鸯楼时有几分神似。只是武松豪迈,而林冲悲壮。林冲绝望了,绝望的林冲终于为自己做了一次主。他在风雪夜扛着花枪渐行渐远的背影是那样孤独,让人倍感凄凉。
刚刚杀过人的林冲因买酒被拒,将火炭头挑到那名斥责他的老庄客脸上,又将其他人赶走。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豹子头林冲此时终于有了些许血性。“都走了,老子快活吃酒”的言语也让人看到了林冲大哥级的风范。因醉酒,林冲被众庄客生擒。血溅鸳鸯楼后,武松也因疲倦之极被人绑住。龙游浅水,虎落平阳,当真令人嗟叹。
总算上得梁山,却又被王伦逼着交“投名状”,林冲刚有的那点儿血性又变得无影无踪。第一次下山一无所获。书中写道:
王伦问道:“投名状何在?”林冲答道:“今日并无一个过往,以此不曾取得。”王伦道:“你明日若无投名状时,也难在这里了。”林冲再不敢答应,心内自己不乐,来到房中,讨些饭吃了,又歇了一夜。
“讨些饭吃了”,我们的林教头和叫花子有什么分别呢?
做官被逼迫,做贼也被逼迫。一个不能做官却从内心深处不愿做贼的人,一个不得不做贼却连做贼都不能的人,他的内心何其凄惨、何其悲凉!
晁盖上山,林冲被吴用利用火并了王伦。宋江上山,千方百计地架空晁盖。晁盖见宋江越做越大,执意要去打曾头市,以求获取功劳,压制宋江上升的势头,却不幸被射中,多亏“刘唐、白胜救得晁盖上马,杀出村口来。村口林冲等军接应,刚才敌得住”。生死关头,晁盖的身边却只有智取生辰纲的班底和早早上山的林冲。梁山的权力之争,林冲心知肚明。他也知道晁盖斗不过宋江,却依旧舍命救护晁盖。说林冲义薄云天,可有疑乎?
晁盖去世后,为了梁山的稳定,林冲以元老的身份力推宋江做梁山之主,虽然他一向不主张招安。
与洪教头过招,林冲三招两式就击败了对手,让柴进颇为欣赏;与扈三娘交手,林冲干净利落生擒一丈青于马上,连宋江都忍不住喝彩。林冲本应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却屡屡被动着接受一切,读来实在令人心酸。
宋江接受招安,林冲没有说话。
我们无法想象接受招安的林冲和大仇人高俅那样的衣冠禽兽同朝为官时的心情,这种心情我们想一想都会很痛。
独立风雪心撕裂,为官为盗皆纠结。这便是对林冲悲剧性一生的写照。
天雄星林冲最后死在了西湖边,没有死在朝廷里,这是他的造化。因为不合作的话,有可能像李逵一样被及时雨宋大哥毒死。而合作的话,又很可能等来同僚高俅再一次对他施以毒计。思来想去,这个窝窝囊囊的归宿好像已经是林冲最好的归宿了。
林冲曾在上梁山前在酒店的白粉壁上写下“他年若得志,威震泰山东”这样的豪言壮语,但他这一生几乎一直命若浮萍,身不由己,始终郁郁不得志。
我对林冲这个人一直充满了好奇。他有情有义又无情无义,他勇猛善战又懦弱无力,他心思细密又粗疏根本,他要的很少却失去很多,他明白那么多为人处世的道理,却还是没能过好他宁肯卑微的一生。他就是这么拧巴这么纠结,这么让人看不破也放不下。
风瘫的林冲,守候他的,是断臂的武松,曾经天神一样的武松!他们之前并无太多交集,但同命相怜的二人却给予了对方最后的温暖。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我想知道,当这两个昔日名动天下的英雄凄然相望的时候,那面目全非的水泊梁山,有没有在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