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语盈盈暗香去——婴宁
“婴宁”之名有论者说出于《庄子·大宗师》,其中有所谓“撄宁”,指“撄而后宁”,即经困扰而后达成合乎天道、保持自然本色的人生,也有人说只是形容父母希望婴孩儿平安宁静地度过一生,其实我们完全可以把两种说法放在一起,婴宁,就是保持本色,平安宁静。
婴宁喜欢花。初见王子服,她手拈梅花;再见王子服,她手拈杏花;嫁给他,又在他们的家里到处种满各种各样的花。
婴宁更喜欢笑。王子服初见婴宁,婴宁“笑容可掬”,又“遗花地上,笑语自去”。把个王子服迷得神魂颠倒。这样花面交相映、笑语嫣然的女子,哪个不喜欢?二见婴宁,婴宁“含笑拈花而入”,等到鬼姨向王子服引见婴宁,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闻户外隐有笑声”“户外嗤嗤笑不已”。等到“婢推之以入”,婴宁“犹掩其口,笑不可遏”,然后“忍笑”,憋不住了就“大笑”。更离奇的是在小园,婴宁“见生来,狂笑欲堕”“女笑之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一个人,而且是姑娘家家的,能笑得要从树上掉下来。当真是花枝乱颤、一派天然。然后笑得站不住,靠着树都不能走。笑成这样,也真是没谁了。与王子服同归王家之后,婴宁全然不顾三从四德、笑不露齿那一套。 “但闻室中吃吃,皆婴宁笑声”,婆婆在前,她“犹浓笑不顾”,刚行过礼,“翻然遽入,放声大笑”。结婚仪式上,新娘子婴宁竟然“笑极不能俯仰”。
我若是王子服,哪怕爱婴宁到极点,估计也被笑傻了。亲爱的,您这么笑,不累吗?
对婴宁而言,保持本色没问题;对她老公王子服来说,平安宁静就甭想了。文中一点儿都没提及两人结婚后王子服的心态如何,只交代了婴宁多么招家里人喜欢。是蒲翁有意为之,还是王子服的心态实在太难写呢?
很多人都在为婴宁蔑视礼法、天然去雕饰的举动击节称赞。可是,这并不是婴宁的全部,或者说这并不是真实的婴宁。真实的婴宁用笑里藏刀的计策惩治了好色之徒;真实的婴宁从小便被母亲离弃,被鬼母养大;真实的婴宁因看到人世间居然有溺死女童这种悲剧而痛心疾首;真实的婴宁会哭着恳求丈夫收敛老母的尸骨。
文章最后,婴宁因被告到衙门而被婆婆训斥,从此再也不笑。文字外的我,也已笑不出来。谁能真正选择自己的生活呢?生活,却往往左右着人的选择。
哪怕身为异类,哪怕天真不羁,还是不免为人世间的种种所禁锢,蒲松龄一边纵横笔墨,极力描绘婴宁的天真烂漫;一边又将婴宁拉回中规中矩、模板化的现实。读者可从中窥得作者内心的纠结与矛盾。
婴宁所走的路,是每一个想天马行空、自由自在却最终向现实妥协的人所走的路。这条路是那样的不容置疑,它的“正确”与“权威”,让所有不同节奏的声响哑然失声。
有人评价专制体系说:“没有人敢说话,到处都很平静,但你不感觉它平静得像是坟墓吗?”婴宁从荒郊野外的坟墓中来,却是一个爱笑任情的女子。反而是看似热闹的人世,让婴宁不再笑,且“竟日未尝有戚容”。哭出来还好,不笑也不哭,这是怎样的一种心灰意冷啊!笑语盈盈暗香去的婴宁就这样还没与人世交手几个回合就弃子认输。不认输,又能怎么样呢?争而无用,莫若不争。
小说的结局,婴宁产下一女,这个女孩儿在襁褓中便不怕生人,见人就笑。蒲松龄总算给了喜欢婴宁的读者们几丝安慰。不过我们试着往下再想一步,这个生来爱笑的女孩子将来能永葆这样的笑容么?张艺谋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的最后,发疯的四姨太颂莲看到五姨太文竹嫁了进来。可是只要宅院还是那个宅院,文竹的命运便可想而知。
莲入污泥,竹被折枝,婴宁告别本色。很多事情,往下想一步,才会明白它如此残酷。
悲剧就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你看。
本色为人,困难重重;戴上不同面具,才能进退自如。有人说:“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可是,英雄在哪里?名士在何处啊?
想起了陈淑桦演唱的《笑红尘》中的几句歌词:醒时对人笑,梦中全忘掉,叹天黑得太早。来生难料,爱恨一笔勾销,对酒当歌,我只愿开心到老。
相信开心到老是全天下每个人的祈愿。但“今天哭,明天笑,不求有人能明了” 的潇洒还是离凡尘俗世的我们太远太远。
看蒲翁难掩对婴宁的喜爱之情,在“异史氏曰”一部分将婴宁称为“我婴宁”。是啊,除了表达一下对婴宁的喜爱与怜惜,蒲翁又能怎么样呢?我们又能怎么样呢?卫道士们喜欢的不是婴宁这般天真烂漫的解语花,而是龚自珍《病梅馆记》中畸形怪状、受尽束缚的病梅啊!
拈花微笑啊拈花微笑,蓦然回首,那花朵已枯萎,那笑容已凋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