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革之始:五帝与文帝朝的祭祀改革
吕后当政时因循前朝,在祭祀事务上没有太大动作。文帝即位之初,致力于安抚东方诸侯和朝中老臣,未暇改制。《史记·孝文本纪》载,文帝“初即位,施德惠天下,填抚诸侯四夷皆洽欢,乃循从代来功臣”[59]。很快,文帝站稳脚跟,开始肃清朝中旧权贵势力。他于前元二年(前178)十月诏令列侯就国[60]。一年之后,即前元三年十一月,文帝再次催促列侯就国:“前日诏遣列侯之国,或辞未行。丞相朕之所重,其为朕率列侯之国。”[61]此后,文帝击匈奴,治淮南厉王刘长罪,颇有作为。随着国家建设的全面展开,他也开始留意国家祭祀的对象与制度。
(一)文帝朝祭祀改革之始
至前元十三年(前167),文帝对国家祭祀的动作始见载于史书。为叙述方便,先将相关史料胪列于下:
十三年夏,上曰:“盖闻天道,祸自怨起而福繇德兴。百官之非,宜由朕躬。今秘祝之官移过于下,以彰吾之不德,朕甚不取。其除之。”[62]
是岁,制曰:“朕即位十三年于今……皆上帝诸神之赐也。盖闻古者飨其德必报其功,欲有增诸神祠。有司议增雍五畤路车各一乘,驾被具。西畤、畦畤禺车各一乘,禺马四匹,驾被具。其河、湫、汉水加玉各二。及诸祠,各增广坛场,珪币俎豆以差加之。而祝釐者归福于朕,百姓不与焉。自今祝致敬,毋有所祈。”[63]
〔十四年〕春,上曰:“朕获执牺牲珪币以事上帝宗庙,十四年于今。……今吾闻祠官祝釐,皆归福朕躬,不为百姓,朕甚愧之。夫以朕不德,而躬享独美其福,百姓不与焉,是重吾不德。其令祠官致敬,毋有所祈。”[64]
始名山大川在诸侯,诸侯祝各自奉祠,天子官不领。及齐、淮南国废,令太祝尽以岁时致礼如故。[65]
不难发现,在前元十三年和十四年(前166),文帝关于祭祀的诏令格外密集。
前元十三年,文帝下令废除秘祝之官“移过于下”的旧制。所谓“移过”由来已久,《左传》哀公六年楚昭王之例最常见于学者引用[66]:
是岁也,有云如众赤鸟,夹日以飞,三日。楚子使问诸周太史,周太史曰:“其当王身乎,若禜之,可移于令尹司马。”王曰:“除腹心之疾,而寘诸股肱,何益?不穀不有大过,天其夭诸,有罪受罚,又焉移之?”遂弗禜。
楚昭王拒绝了移祸于股肱之臣的建议,但周太史的提议应是先秦通例。秦及汉高祖都因袭前代习俗,至汉文帝方始革除。这道诏令是一个信号,表明文帝有意更动祭祀制度。
接下来,文帝借废黜齐、淮南国之机,将两国山川祭祀收归中央,由太祝总领。《史记·封禅书》《正义》曰:“齐有泰山,淮南有天柱山,二山初天子祝官不领,遂废其祀,令诸侯奉祠。今令太祝尽以岁时致礼,如秦故仪。”[67]《正义》将“致礼如故”之“礼”解释成“如秦故仪”,判断可信。文帝前元三年(前177),济北王谋反,国除;前元七年(前173),淮南国除;前元十五年(前165),齐文王无后,国除,地皆入于汉。前元十六年(前164),文帝分故淮南国地为淮南、衡山、庐江三国;又将故齐地分为七国:齐、淄川、济北、济南、胶东、胶西、城阳[68]。也就是说,文帝同时拥有齐、淮南两国的山川祭祀权,不过一年时间。前元十六年后,两国的山川应重归诸侯国管理。这一情况,至武帝元狩年间方始改变。
前元年间齐国与淮南国山川祭祀权力归属的两次变化,应置于郡国分治的大背景中理解。文帝稳定国内局势后,所面临的最为棘手的问题便是势力庞大的东方同姓诸侯国。面对济北王兴兵造反(前元三年)、淮南王谋反(前元七年)、齐文王无后(前元十五年)等事件,文帝的选择都是直接除国,并其地入汉郡。这三次干脆的处理表现了他解决东方诸侯国问题的决心。不过,当时诸侯王势力仍然强大,这种方式收效欠佳。最终,文帝采取分其地而王之的方式,暂时控制了东方的局面。前元年间文帝收回山川祭祀权,可以看作是中央政府对关东地区的试探。虽然山川祭祀权旋即回到东方诸国手中,但文帝所持的态度仍值得注意。这可以看作武帝时代山川祭祀格局变更的先声。
前元十四年,文帝大规模调整国家祭祀规格。诏云“及诸祠,各增广坛场”,国家祭祀中诸祠庙的祭祀规格都得到提升。诏书中提及增广祭祀的理由,仅曰海内清平,当还报诸神。细究之则会发现,此时文帝对国家祭祀实有特别的关注。《史记·贾谊列传》云文帝征召贾谊入宫,“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文帝向贾谊请教“鬼神之本”,直“至夜半”。司马迁未将此事精确系年。不过,《贾谊列传》下文所叙“文帝复封淮南厉王子四人皆为列侯”[69],事在文帝十六年。文帝问“鬼神之本”在此之前,正与文帝频频颁诏修改祭祀制度的时间吻合。
总之,前元十三四年左右,文帝对国家祭祀兴趣非常。时隔不久,文帝朝祭祀变革中最重要的一环便来临了。
(二)文帝朝五帝祭祀的兴起
《史记》记载,汉承秦制,用水德,以十月为岁首。《史记·历书》将北畤与水德相联系,曰[70]:
汉兴,高祖曰“北畤待我而起”,亦自以为获水德之瑞。虽明习历及张苍等,咸以为然。是时天下初定,方纲纪大基,高后女主,皆未遑,故袭秦正朔服色。
据此,高祖自以为得水德,遂立北畤,祀黑帝,补雍四畤为雍五畤。《史记·封禅书》亦载此事[71]:
二年,东击项籍而还入关,问:“故秦时上帝祠何帝也?”对曰:“四帝,有白、青、黄、赤帝之祠。”高祖曰:“吾闻天有五帝,而有四,何也?”莫知其说。于是高祖曰:“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也。”乃立黑帝祠,命曰北畤。有司进祠,上不亲往。
与之相关的,还有《史记·高祖本纪》中高祖二年刘邦“令祠官祀天地四方上帝山川”。这句话中,至上神“上帝”与“天”同时出现,却列于“天地”和“四方”之后,与古书中常见的祭祀序列不符。此句实应读为“天地、四方上帝、山川”,所谓“四方上帝”应即指雍五畤所祭。若然,则“四方上帝”可能已与方位相配。秦代雍地诸畤的祭祀对象,称为“上帝”[72]。第1章已叙,秦代雍诸畤并非系统的五色帝祭祀[73]。如果相信《封禅书》关于北畤的记载,则自高祖二年,汉王朝开始系统地祭祀五色帝。
高祖立北畤、补雍四畤为雍五畤事殆无疑义。文帝前元十三年诏书已提及“雍五畤”,成帝朝匡衡郊祀改革时也曾提及“汉兴之初,仪制未及定,即且因秦故祠,复立北畤”[74],皆可为证。此外,高祖还于长安宫中祭“五帝”,由晋巫主管,说明高祖时已有五帝之祭。由于史书中并无高帝、惠帝(吕后)两朝皇帝亲自祭祀雍五畤五帝的明确记载,栗原朋信认为,文帝十五年之前汉家并无五色帝祭祀[75]。但如果否定高祖朝五帝祭祀的存在,北畤之立与晋巫之祠,都将难以解释。
总之,汉代的五色帝祭祀,很可能即如《封禅书》及匡衡所言,自高祖而起,但细节已不得而知。直至文帝十五年,五色帝祭祀才成为国家祭祀中的焦点问题,并与国家政治联系在一起。
以《史记》之《孝文本纪》与《封禅书》所载,文帝朝的五帝祭祀因鲁人公孙臣的提议而发,与改正朔密切相关。文帝前元十四年,公孙臣首言改正朔之事[76]:
鲁人公孙臣上书陈终始传五德事,言方今土德时,土德应黄龙见,当改正朔服色制度。天子下其事与丞相议。丞相推以为今水德,始明正十月上黑事,以为其言非是,请罢之。
《史记·孝文本纪》又载[77]:
十五年,黄龙见成纪,天子乃复召鲁公孙臣,以为博士,申明土德事。于是上乃下诏曰:“有异物之神见于成纪,无害于民,岁以有年。朕亲郊祀上帝诸神。礼官议,毋讳以劳朕。”有司礼官皆曰:“古者天子夏躬亲礼祀上帝于郊,故曰郊。”于是天子始幸雍,郊见五帝,以孟夏四月答礼焉。
公孙臣在前元十四年的第一次提议被当时的丞相张苍压制。次年,据说作为土德之象的黄龙就出现在成纪。文帝以为汉实得土德,与公孙臣说相符,于是重提改正朔之事。有司遂建议皇帝亲行郊礼。《孝文本纪》叙曰:“天子始幸雍,郊见五帝。”这是文帝即位十五年来首次亲至雍地祭祀,也是汉兴以来皇帝首次幸雍亲祭,意义重大。所谓“郊见五帝”的说法也颇值玩味,其内涵与祭祀对象都值得详考。
前文已叙,所谓郊祭,最初仅指祭上帝/昊天上帝,至《周礼》所载郊礼才以五帝配享上帝。不过,《周礼》所载,是建构而成的完美礼制。西汉之前,五帝不曾实际作为郊祭的对象。直至汉文帝,雍五畤祭祀(即郊礼)的对象才明确被记载为“五帝”。“郊”之名虽然没有改变,但其性质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仅如此,《孝文本纪》还记载文帝前元十六年“上亲郊见渭阳五帝庙,亦以夏答礼而尚赤”[78]。不但雍五畤祭祀可以称之为“郊”,祠祭渭阳五帝庙也可称之为“郊”。后代武帝于甘泉行郊祭太一之礼,泰畤亦有五帝配享。郊祀礼中祭祀五帝的传统,是从汉文帝开始的。
高祖时代五帝祭祀的来源已不可考。文帝郊见五帝的仪式,则是祠官特别拟定的,依据应是战国礼书。《史记·叔孙通列传》载叔孙通为高帝定朝礼,曰:“臣愿颇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79]所谓“古礼”,即战国礼书。《史记·封禅书》亦载文帝“使博士诸生刺六经中作《王制》,谋议巡狩封禅事”[80]。这都说明汉代仪节制度的订立与儒生和战国礼书关系紧密。《孝文本纪》所载文帝郊雍地五帝之礼由礼官议定,其制度是否有可能采纳礼书中的相类记载,似乎是一个可以考虑的方向。
(三)文帝朝五帝祭祀的背景与性质
解明了“郊见五帝”的所指,下文可以继续探讨文帝郊祭五帝的深层原因与进一步发展。文帝十五年郊见五帝的直接诱因,是公孙臣改正朔的建议,以及“黄龙见成纪”的祥瑞。事实上,文帝朝的改正朔之议远早于此。《史记·屈原贾生列传》[81]:
贾生以为汉兴至孝文二十余年,天下和洽,而固当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乃悉草具其事仪法,色尚黄,数用五,为官名,悉更秦之法。孝文帝初即位,谦让未遑。
《屈原贾生列传》下文曰:“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国,其说皆自贾生发之。”[82]文帝朝许多积极的东方政策都出自贾谊之手,改正朔、易服色也是贾谊所持的诸多改革提案之一。贾谊以为,汉兴二十余年,国家安定,时机成熟,到了更除秦法、确立汉法之时。此时文帝的反应是“谦让未遑”。
在贾谊看来,改正朔是治天下、致太平的重要一步,其基础是“天下和洽”。《史记·历书》亦云:“王者易姓受命,必慎始初,改正朔,易服色,推本天元,顺承厥意。”[83]在汉人的理解中,改正朔、易服色的意义非常清晰:既是对过往施政的肯定,也是更立法式、开万世之治的开端。对这一点,儒生持之最力,贾谊就是其中之一[84]。
贾谊虽然持论甚高,颇得文帝之心。不过,他年轻激烈,受到高帝功臣的嫉恨,很快就被调离京师,改正朔之议也就此搁置。文帝前元十四年,鲁人公孙臣重提此事,最初被张苍驳回。《史记·封禅书》载[85]:
鲁人公孙臣上书曰:“始秦得水德,今汉受之,推终始传,则汉当土德,土德之应黄龙见。宜改正朔,易服色,色上黄。”是时丞相张苍好律历,以为汉乃水德之始,故河决金堤,其符也。年始冬十月,色外黑内赤,与德相应。如公孙臣言,非也。罢之。
以《史记》的记载,张苍精于律历,推算后驳斥了公孙臣的说法。司马迁评论道:“张苍文学律历,为汉名相,而绌贾生、公孙臣等言正朔服色事而不遵,明用秦之《颛顼历》,何哉?”[86]指出张苍所本为《颛顼历》。事实上,正朔之争的主要原因,不是律历推定上的分歧,而是张苍与贾谊、公孙臣的知识背景与经历大相径庭。张苍“秦时为御史,主柱下方书”[87]。他以为,高祖既十月至霸上,则可从秦,以十月为岁首[88]。在他看来,汉得水德与天历时事两合,没有更改的必要。而对贾谊、公孙臣等儒者而言,改正朔关乎立国之本,不更秦则无以立汉。张苍与公孙臣的矛盾,是因为对“改正朔”一事的理解有根本差别。此时的文帝,已接受了贾谊、公孙臣对正朔的解释。
文帝前元十五年“黄龙见成纪”的真相如何,已无法查证。不过,“黄龙”出现后文帝立“召公孙臣,拜为博士,与诸生草改历服色事”[89]。而“张丞相由此自绌,谢病称老”[90]。在改正朔一事上,儒生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张苍一派受到打击。自贾谊以来诸多儒生提倡的“改正朔”打动了文帝,君臣均以为当时的政治局面适宜改正朔。“黄龙见于成纪”则是恰逢其时的祥瑞,直接刺激了改正朔的实际操作。很快,文帝亲自主持了秦以来第一次系统的五色帝祭祀。前元十五年“夏四月,文帝始郊见雍五畤祠,衣皆上赤”[91]。
文帝时期五帝祭祀的提倡者不仅儒生而已,方士也参与其中。《史记·封禅书》载[92]:
其明年,赵人新垣平以望气见上,言“长安东北有神气,成五采,若人冠絻焉。或曰东北神明之舍,西方神明之墓也。天瑞下,宜立祠上帝,以合符应”。于是作渭阳五帝庙,同宇,帝一殿,面各五门,各如其帝色。祠所用及仪亦如雍五畤。
在新垣平的建议下,文帝在长安东北立五帝庙,“南临渭,北穿蒲池沟水”[93]。蒲池地望不详,《正义》引《括地志》“渭北咸阳县有兰池,始皇逢盗兰池者也”,以蒲池为兰(蘭)池之误。《汉书·地理志》渭城县有兰池宫[94],其位置大约在长安正北,与《封禅书》所载渭阳五帝庙“长安东北”的位置相近。《封禅书》《正义》又引《括地志》,言渭阳五帝庙“在雍州咸阳县东三十里”[95]。二者相较,似以前说为善。《史记》载渭阳五帝庙形制为“同宇,帝一殿”。“宇”训为屋檐,《集解》引韦昭曰:“宇谓上同下异,《礼》所谓‘复庙重屋’也。”旧注皆谓渭阳五帝庙五帝的殿堂在同一屋顶下,每帝独处一殿,共开五门,门如其帝之色[96]。渭阳五帝庙成为国家规格最高的祭祀之一,与雍五畤相同。《封禅书》载其祭礼,“权火举而祠,若光辉然属天焉”[97],即举火接连照耀,与秦始皇岁首郊祭和雍五畤祭祀的礼仪相似[98]。《封禅书》云“文帝亲拜霸渭之会,以郊见渭阳五帝”,亦称为“郊”,祭祀性质也与雍五畤相同[99]。随着渭阳五帝庙落成,新垣平由此大贵,被封为上大夫。
文帝作渭阳五帝庙后,意犹未尽,又立长门五帝坛。《封禅书》载[100]:
文帝出长门,若见五人于道北,遂因其直北立五帝坛,祠以五牢具。
《集解》引徐广说文帝五帝坛“在霸陵”,即西汉长安城东南。如淳说长门为“亭名”。《正义》引《括地志》曰:“久长门故亭在雍州万年县东北苑中,后馆陶公主长门园,武帝以长门名宫,即此。”[101]《汉书·东方朔传》有“足下何不白主献长门园”之语,颜注引如淳说:“长门在长安城东南。”[102]那么,长门五帝坛应处长安城东南,与渭阳五帝庙遥遥相对。“祠以五牢具”,指每帝各享一牢,祭祀规格较高。
两年之间,文帝郊雍五畤、立渭阳五帝庙、郊渭阳五帝庙、立长门五帝坛,关中地区共有三处专门的高规格五色帝祭祀,令人瞩目。文帝之意,不仅在于推行五帝祭祀而已。紧接着,他“使博士诸生刺六经中作《王制》,谋议巡狩封禅事”。《汉书·艺文志》中无《王制》篇,今本《礼记》之《王制》与文帝使博士所作的之间有何关系,学者聚讼未决[103]。但西汉中前期学者所制《王制》中包含大量的巡狩封禅的内容,则无可疑。《封禅书》载[104]:
自得宝鼎,上与公卿诸生议封禅。封禅用希旷绝,莫知其仪礼,而群儒采封禅《尚书》《周官》《王制》之望祀射牛事。
群儒定武帝封禅之仪,其理论来源就有《王制》[105]。刺六经作王制是文帝兴五帝祭祀的后续,也是他更秦立汉的重要一步。
再者,文帝还试图寻找传说中失落于泗水的“周鼎”。《史记·封禅书》载[106]:
〔新垣〕平言曰:“周鼎亡在泗水中,今河溢通泗,臣望东北汾阴直有金宝气,意周鼎其出乎?兆见不迎,则不至。”于是上使使治庙汾阴南,临河,欲祠出周鼎。
文帝所立汾阴南之神祠的具体位置及祭祀对象失考,立庙祠祭目的为“出周鼎”。战国以下,周鼎是一个鲜明的政治符号,指示着天命之所在。秦始皇统一后也曾特意行经彭城,“欲出周鼎泗水”[107],文帝此番求鼎,涵义与之相同。
自前元十三年起,文帝改革祭祀、亲祭五帝、两立五帝坛庙、议巡狩封禅、改元、求周鼎。将这一系列动作联系起来,其内涵可归纳为三点。第一,文帝的五帝祭祀,是为改正朔、易服色做准备。而改正朔,乃至议封禅、求周鼎,都是对当时施政水平的肯定与再确认。《史记·礼书》载武帝时[108]:
或言古者太平,万民和喜,瑞应辨至,乃采风俗、定制作。上闻之……乃以太初之元改正朔,易服色,封太山,定宗庙百官之仪,以为典常,垂之于后云。
武帝时的儒生们认为,改正朔、易服色的前提是“万民和喜,瑞应辨(遍)至”,与前文所引贾谊的看法相合。汉兴数十年,至文帝“除诽谤,去肉刑,赏赐长老,收恤孤独,以育群生。减嗜欲,不受献,不私其利也。罪人不帑,不诛无罪”[109],天下艾安。司马迁也评价文帝“德至盛也。廪廪乡改正服封禅矣,谦让未成于今。呜呼,岂不仁哉”[110]。武帝时,司马迁本人即主张改正朔[111],他对改正朔一事格外关注。据他的判断,文帝时的国家政治已达到改正朔、易服色的标准,文帝时的儒生及文帝本人应也有类似想法。这直接推动了文帝朝的上述变革。第二,文帝这一串举动受到了儒家学说的强烈影响。虽然文景两朝皇帝都好用“宽仁长者”,但朝廷中也不乏儒生。陆贾、贾谊等人对时政有清晰的认识,对皇帝影响颇大;叔孙通及追随他的一批儒生为朝廷订立宗庙祭祀之法、朝请之仪;学官有博士备员,文帝请博士“刺六经中作《王制》”,汉初儒生在朝政中的影响不容小觑。第三点,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通过诸种举措,文帝真正的目的是摆脱秦人旧制,全面建立汉家制度。文帝对施政的期待,并非仅有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而已。他怀有明确的政治理想,有意识地解决制度中存在的问题,试图建立汉家法式。仅从国家祭祀这方面来讲,文帝连续建立的几个高级别五帝祭祀,确实凝聚起汉王朝国家祭祀的新内核,使之有了摆脱秦人框架的可能。
值得一提的是,无论是封禅巡狩,还是改正朔、易服色,都是儒生热衷的话题。对文帝朝五帝祭祀影响至深的新垣平,则是一位方士。《史记·封禅书》载新垣平事迹曰[112]:
其明年,新垣平使人持玉杯,上书阙下献之。平言上曰:“阙下有宝玉气来者。”已视之,果有献玉杯者,刻曰“人主延寿”。平又言:“臣候日再中。”居顷之,日却复中。于是始更以十七年为元年,令天下大酺。
可见新垣平所为多魔术预言之类。西汉时人也将他与武帝时的诸多方士并提,如成帝时谷永曰:“汉兴,新垣平、齐人少翁、公孙卿、栾大等,皆以仙人、黄冶、祭祠、事鬼使物、入海求神采药贵幸,赏赐累千金。”[113]此时,新垣平向文帝所作的提议,与贾谊、公孙臣所言相合,恐怕带有很大的投机成分。然他甚得文帝宠幸,所言皆听。一方面是因为文帝此时正热衷于改正朔、易服色,新垣平之说正中其下怀。另一方面,这也提醒我们留意,西汉国家祭祀中儒生与方士的关系及其交缠的影响力。《汉书·田蚡传》载[114]:
二年,御史大夫赵绾请毋奏事东宫。窦太后大怒,曰:“此欲复为新垣平邪。”乃罢逐赵绾、王臧,而免丞相婴、太尉蚡。
窦婴、田蚡“俱好儒术”,赵绾、王臧皆是儒生,但窦太后以为他们与“以望气见上”、蛊惑文帝的新垣平行事相似。此说饶有意趣,也足见当时儒生的形象,和他们与方士之间的微妙关系[115]。儒生与方士的对立,是在西汉后期才愈演愈烈。至于后世,方士更是被妖魔化为持邪术者流。听信方士的帝王,被认为是受到欺骗。但在西汉中前期,方士是国家祭祀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多具“待诏”的官方身份,也掌管着相当数量的神祠。无论是对于儒生,还是朝廷中的其他官员,方士的存在都具有合理性。西汉国家祭祀中的很多重大变革,也是在方士与儒生的轮番推动下逐步前行的,无怪窦太后有如此观感[116]。
文帝的改革中道而止。《汉书·文帝纪》载前元十六年文帝改元:“秋九月,得玉杯,刻曰:‘人主延寿。’令天下大酺,明年改元。”[117]文帝十三年开始的持续不断的祭祀改革,至此达到顶峰。然而仅一月之后,新垣平便被人告发[118]:
人有上书告新垣平所言气神事皆诈也。下平吏治,诛夷新垣平。自是之后,文帝怠于改正朔服色神明之事,而渭阳、长门五帝使祠官领,以时致礼,不往焉。
新垣平作伪给了文帝重大打击,他自此无心于改正朔之事,祭祀改革也就从此中断了。文帝在儒家学说影响下所进行的这一系列祭祀改革,是在新垣平的推动下达到高峰,也因新垣平事败被诛戛然而止。
虽然文帝朝的祭祀改革如昙花一现,不过,文帝着手进行的改正朔、易服色、巡狩封禅、出鼎汾阴等计划,在数十年后被武帝一一实现。文帝的诸种举措,既可以看作武帝朝改革的先声,也可理解为汉家制度转变的真正开端。自文帝至武帝,依稀可以勾勒出国家祭祀与汉家法式之间的紧密联系。
新垣平事败后,文帝不再热衷祭祀。前元十六年之后,文帝曾三度幸雍,但未见亲祀五帝的记载[119]。继之即位的景帝对祭祀事务也不甚热心,《封禅书》称景帝朝“十六年,祠官各以岁时祠如故,无有所兴”[120]。景帝曾亲郊雍五畤一次,《史记·孝景本纪》载景帝“中六年二月乙卯,行幸雍,郊见五帝”[121]。高帝、惠帝两朝,雍五畤之祭领于太祝,皇帝不亲祭,至文帝才开启了皇帝亲郊雍五畤的传统,景帝因循如仪。新垣平虽被诛杀,但在他提议下设立的渭阳五帝庙及长门五帝坛并未罢废。汉代五帝祭祀的传统也就此建立起来。
自汉兴至景帝朝,国家祭祀的运作渐趋稳定。这一时期的国家祭祀以因袭秦代为主。秦人在关中的旧祠基本得以复原,雍地作为祭祀中心的地位并无动摇。当然也存有例外,如秦“华以西”名山大川中的朝那湫渊祠。《史记·匈奴列传》载秦楚之际匈奴“悉复收秦所使蒙恬所夺匈奴地者,与汉关故河南塞,至朝那、肤施”[122]。文帝十四年,“匈奴单于十四万骑入朝那、萧关……候骑至雍甘泉”[123]。匈奴不断侵扰边境,朝那湫渊祠的祭祀未必能够规律正常地进行。关东的国家祭祀此时则不复其旧。自高祖至景帝的大部分时间中,关东地区在诸侯王治下。崤以东的名山大川及齐地八神祭祀,不见于国家祭祀。
文帝朝,国家祭祀格局出现变动的迹象,汉代国家祭祀中最为重要的两个角色,儒生与方士,都已登上舞台。虽然文帝对祭祀的改革仅持续数年便匆匆结束,但不同于前代的国家祭祀内核已见端倪。武帝朝国家祭祀中的几个重大问题,文帝都已关注并有所动作,预示了下一步国家祭祀改革的方向。也正是在文、景两朝的四十余年间,政治局势逐步安定,中央政府不断尝试加强对东方郡国的控制,儒生的力量缓慢增长。这些因素层层叠加,热衷祭祀的武帝即位后,各种条件终于成熟。汉代国家祭祀的大变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