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甘泉宫的兴起
汉甘泉宫位于左冯翊云阳县甘泉山下,其来由自古有两说:一说汉宫承秦甘泉宫而来;一说汉宫在秦林光宫的基础上改建,秦之甘泉宫在咸阳[276]。第二种看法以《汉书》颜注为代表,旧注多有从之者[277]。辛德勇对这一问题有精审考订[278],认为秦之甘泉宫就坐落在甘泉山上,汉甘泉宫承秦宫而来。这一意见是正确的,这里仅需在他论述的基础上略作补充。
汉甘泉宫与秦林光宫的承续关系尚不明朗,确定秦林光宫的位置,有助于定位秦甘泉宫。林光宫亦在云阳,《三辅黄图》卷一《秦宫》曰:“林光宫,胡亥所造,从广各五里,在云阳县界。”[279]《汉书·金日䃅传》:“是时上行幸林光宫。”[280]说明西汉仍有林光宫。汉之宫殿多承秦而来,名称不变。如果汉甘泉宫是在原林光宫的基础上修建的,在附近又另起与秦宫同名“林光”的宫室,于理不合[281]。此外,《汉书·郊祀志》引杜邺劝说王商复天地祭祀于长安南北郊时说:“前上甘泉,先驱失道。……乃三月甲子,震电灾林光宫门。”[282]其中提到“林光宫门”,是汉成帝时仍有林光宫之名。杜邺历数成帝罢废南北郊所带来的诸种灾祸,其叙述以发生地的重要程度为序:甘泉失道、汾阴遇风、雍地暴雨,最后才是林光宫门因雷电发生火灾。甘泉、林光并举,也足证汉代之林光宫并非甘泉宫别名。林光宫是独立的宫殿,别有宫门。汉甘泉宫承秦林光宫而来的说法,恐难成立。
至于林光宫的具体位置,《三辅黄图》和《汉书·金日䃅传》颜注之说可从[283],林光宫也在甘泉山上。《三辅黄图》卷二《汉宫》“甘泉宫”条曰:“甘泉有高光宫,又有林光宫。”[284]又引《关辅记》云:“林光宫,一曰甘泉宫,秦所造。在今池阳县西,故甘泉山宫,以山为名。”[285]古人常以大地名代指宫室名,可能因为林光宫也在甘泉山上,其名称与甘泉宫相混淆[286]。汉之甘泉宫并非承自秦林光宫,而承自秦代甘泉宫。秦甘泉宫本在云阳甘泉山,不在咸阳。这一点,前引辛德勇文已考订甚详。
秦汉甘泉宫,皆位于今陕西省淳化县北铁王乡凉武帝村[287]。西汉初的甘泉宫只是众多离宫别馆中的一员。文帝曾于前元三年(前177)亲幸甘泉宫[288]。《史记·文帝本纪》记此事:“五月,匈奴入北地,居河南为寇。帝初幸甘泉。”[289]这不但是文帝首次巡幸甘泉宫,也是史籍所见西汉皇帝首次亲至甘泉。前元十年(前170)冬,文帝再幸甘泉[290],此次至甘泉的原因未见载于《史》《汉》。在汉武帝之前,西汉皇帝巡幸甘泉宫仅此两次。汉武帝时,甘泉宫异于其他离宫的地位才开始浮现。
甘泉宫何以在武帝朝得到重视?推绎其原因,主要有三:一是对匈奴的作战使甘泉宫进入武帝视野;其二为本地旧祠基础;其三是盛行的黄帝传说的影响。
甘泉山位于子午岭南端,扼守着从北方进入关中地区的重要通道[291],自战国时代起就是守备匈奴的重镇,至秦汉不易。战国游士谈及秦国形势时常以甘泉、谷口并称。《战国策·秦策》载范睢曰:“大王之国,北有甘泉、谷口,南带泾、渭,右陇、蜀,左关、阪;战车千乘,奋击百万。”[292]《史记·刺客列传》鞠武也曾对太子丹盛言“秦地遍天下……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泾、渭之沃”云云[293]。《汉书·匈奴传下》载扬雄上书:“孝文时,匈奴侵暴北边,候骑至雍甘泉,京师大骇。”[294]这次“京师大骇”的主要原因是匈奴入侵了甘泉地区,而这是关中地区北面的最后一道关隘。甘泉宫地近北方边境,自然就成为指挥对匈奴作战的最前沿。
武帝即位后,致力于对匈奴的战争。元朔四年(前125)冬,武帝初次行幸甘泉宫[295]。此次幸甘泉,即与对匈奴作战关系密切。以《汉书·武帝纪》所载,自元光二年(前133)王恢计诱匈奴失败后不久,匈奴开始频繁侵犯边境,“杀略吏民”。元光六年(前129)、元朔元年(前128)、元朔二年(前127)、元朔三年(前126),包括武帝初至甘泉宫的元朔四年,匈奴皆有盗边之举。元朔三年,武帝城朔方城[296],次年即至甘泉宫,目的是进一步考察北方形势,指挥对匈奴的战争。
此外,甘泉也是秦汉皇帝在关中地区设置离宫的最北端。《史记·秦始皇本纪》《正义》引《庙记》曰:“北至九嵏、甘泉,南至长杨、五柞,东至河,西至汧渭之交,东西八百里,离宫别馆相望属也。”[297]《庙记》所勾画的,是秦王朝关中离宫的核心区域,在这一区域中,甘泉是北方的边界。《汉书·张汤传》载汉成帝宠爱张放,二人常相从出行,“北至甘泉,南至长杨、五莋”[298]。其范围与《庙记》相仿,也说明甘泉宫基本是秦汉皇帝日常巡游驻跸的最北点。甘泉宫北可由直道至上郡、九原,西可从萧关道至安定,是武帝西北巡行的必经之处。地理位置是甘泉宫被武帝倚重的一个重要原因。
武帝即位初期,甘泉宫并未在祭祀事务中显示出特殊的意义。从《封禅书》及《郊祀志》来看,甘泉宫在国家祭祀中的地位日渐重要,是在元狩、元鼎年间。武帝何以选择了甘泉宫?这就涉及上文提及的另外两个原因。
《史记·匈奴列传》载,武帝元狩二年(前121)霍去病过焉支山击败匈奴军队,“破得休屠王祭天金人”[299]。《索隐》云:“得休屠金人,后置之于甘泉也。”[300]休屠金人被置于甘泉[301],设祠祭祀,即《汉书·地理志上》左冯翊云阳之“休屠金人及径路神祠三所”[302]。
甘泉地区除了有与匈奴相关的神祠外,还与匈奴的祭祀传统直接相关。《史记·封禅书》载高祖设“九天巫,祠九天”,《索隐》曰:“案,《孝武本纪》云‘立九天庙于甘泉’。《三辅故事》云‘胡巫事九天于神明台’。”[303]今本《孝武本纪》无立九天庙一句,但“胡巫事九天于神明台”或有迹可循。《匈奴列传》《集解》引《汉书音义》曰:“匈奴祭天处本在云阳甘泉山下,秦夺其地,后徙之休屠王右地,故休屠有祭天金人,象祭天人也。”谓云阳甘泉本为匈奴祭天之处。《匈奴列传》《正义》又引《括地志》,与《音义》说同。匈奴很可能本于云阳设祠祭天[304]。甘泉祭祀的兴起,恰与霍去病得祭天金人的时间相吻合。武帝夺得祭天金人后,于匈奴祭天之所设置最高祭祀,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此外,甘泉地区与黄帝传说之间的关系也值得注意。公孙卿反复宣扬甘泉与黄帝的关系[305],《史记·封禅书》公孙卿说武帝辞曰:“其后黄帝接万灵明廷。明廷者,甘泉也。所谓寒门者,谷口也。”[306]泰山封禅、甘泉泰畤等西汉重大祭祀之建立,都与黄帝传说有直接关系。云阳本为匈奴祭天之所,又是黄帝“接万灵”之处,对武帝来说神异非凡。他选择将甘泉作为汉王朝新的祭祀中心,原因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