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甘泉宫的衰落
甘泉宫的兴盛自武帝朝始,至泰畤建立,甘泉宫之规模盛极一时。《汉书·扬雄传》曰[345]:
甘泉本因秦离宫,既奢泰,而武帝复增通天、高光、迎风。宫外近则洪崖、旁皇、储胥、弩阹,远则石关、封峦、枝鹊、露寒、棠梨、师得,游观屈奇瑰玮。
甘泉宫宫室瑰丽,在武帝朝为离宫之最。武帝之后,宣帝仍经常巡幸甘泉,他修武帝故事,于甘泉宫处理外交事务,两次接见呼韩邪单于[346]。宣帝以来,汉王朝与匈奴的关系较为和缓,对外政策以和亲为主,甘泉地区在军事上的重要程度有所降低。自宣帝后,也再不见西汉皇帝在甘泉宫处理日常事务的记载。
武帝之后,皇帝除郊祀外的甘泉巡游也偶见记载,如《汉书·成帝纪》载成帝鸿嘉二年(前19)行幸云阳[347]。鸿嘉二年,汉王朝的天地之祭在长安南北郊,甘泉泰畤已罢废。《成帝纪》虽未明确记载成帝此次幸甘泉,但作为云阳规模最大、规格也最高的宫室,成帝至云阳,应是驻跸甘泉宫。《元和郡县图志》卷一《关内道一》云阳县“云阳宫”条载武帝“以五月避暑于此,八月乃还”[348]。武帝以后的西汉皇帝可能也在夏季往甘泉纳凉避暑,只是其事稀见于史书记载。
相比较而言,武帝时期甘泉宫所承载的内容最为丰富。宣帝朝之后,甘泉宫的功能逐渐单纯,仅承载郊天中心这一任务。到西汉末年,甘泉宫的地位与泰畤的兴废紧密相连。
宣帝亲政后主持郊祀,五次行幸甘泉,皆郊泰畤[349]。《汉书》载元帝幸甘泉共五次,亦皆郊泰畤[350]。成哀之际,汉王朝国家祭祀进入变动最为剧烈的时代,甘泉泰畤屡次被废。但凡甘泉泰畤恢复的时间段内,皇帝皆规律地进行祭祀。成帝初即位之建始元年(前32)泰畤被废[351],永始三年(前14)太后下诏起复[352]。第二年即永始四年(前13)成帝便至甘泉郊祭[353]。自成帝恢复泰畤至驾崩共八年,亲郊泰畤四次[354]。成帝甫一去世,泰畤之祭即被废黜[355]。建平三年(前4),因为哀帝体弱多病,为祈福佑,泰畤被废三年后再度起复[356]。但哀帝年幼,未能亲赴郊祭,仅“遣有司行事而礼祠焉”[357]。西汉末年郊祀改革的反复此难尽述。仅就甘泉泰畤而言,其正式罢废在元始五年[358],但自绥和二年后,便不再有皇帝亲郊,甘泉祭祀事实上已进入了废圮状态。《史记·酷吏列传》载武帝中期[359]:
上幸鼎湖,病久,已而卒起幸甘泉,道多不治。上怒曰:“纵以我为不复行此道乎?”
以武帝之威、武帝朝甘泉宫之盛,武帝一时不亲至甘泉宫,便有“道多不治”的问题出现,可见甘泉宫宫室及道路的维护颇赖皇帝亲巡及相关官员督责。至西汉成哀之际,天地之祭变动频仍,皇帝十数年不亲幸甘泉,甘泉的宫室道路之颓败可以想见。
《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卢生说始皇用复道甬道连接宫室,“帷帐钟鼓美人充之,各案署不移徙”[360]。《正义》引《庙记》亦云:“离宫别馆相望属也……宫人不徙。穷年忘归,犹不能遍也。”[361]这两条材料都强调“不移徙”“不徙”。这说明,一般情况下,离宫别馆不会有大量宫人常驻,当皇帝临幸时,宫人扈从才随驾前往。始皇极尽奢泰,方有“不徙”之宫人,西汉宫室中的宫人则随皇帝行动移徙。《后汉书·刘玄刘盆子列传》言盆子入长安,“有故祠甘泉乐人,尚共击鼓歌舞,衣服鲜明,见盆子叩头言饥。……后盆子去,皆饿死不出”。[362]此时刘盆子在长安长乐宫中,这些“故祠甘泉乐人”应就是从甘泉徙归的。自哀、平时期泰畤被废之后,甘泉宫虽存,其地位只与一般离宫无异。皇帝既少亲行,则宫人徙出不备,宫室疏于饬理。经西汉末年世变,甘泉宫又与长安其他宫殿一样几经离乱。后代甘泉地区仍有宫室,但再也无法与西汉中期的甘泉宫相比。
东汉光武帝于建武十八年二月“甲寅,西巡狩,幸长安。三月壬午,祠高庙,遂有事于十一陵。历冯翊界,进幸蒲坂,祠后土”[363]。《续汉书》之《祭祀》《礼仪》诸志未载此行是否祭泰畤,唯杜笃《论都赋》记此事曰[364]:
皇帝以建武十八年二月甲辰,升舆洛邑,巡于西岳。……其三月丁酉,行至长安。……东横乎大河。瘗后土,礼邠郊。
“礼邠郊”,李贤《注》曰:“甘泉祭天所也,在邠地之郊。”[365]邠同豳,云阳甘泉山在其东南不远,《注》以邠郊为甘泉泰畤之郊的说法可信。不过,如按《论都赋》所载的巡行顺序,登华山、过黄河祭后土后,再回云阳祭甘泉泰畤,路线迂曲,可能性不大。光武亲祭泰畤,应是在祭汉帝陵之后,祠后土之前。如有其事,则这是有文献可征的最后一次皇帝亲与甘泉祭天。
西汉甘泉宫承秦宫而兴,至武帝元鼎五年立泰畤后臻于大盛。此时的甘泉宫,集祭天之坛、通神之所、御胡边地、施政之殿几重身份于一身,为西汉一朝离宫别馆中最为煊赫者。至武帝中后期,云阳甘泉大有取代雍地之势。泰山虽有封禅之典,但地理位置的重要性无法与甘泉宫相比。随着泰畤—后土祠成为汉王朝新的祭祀中心,西汉国家祭祀的至上神、皇帝巡祭的路线,以及祭祀活动的重心都发生了迁移,国家祭祀的大格局也随之改变。西汉中后期,甘泉宫的功能渐趋单一,集中于泰畤郊祭。随着南郊郊祀的成立,国家天地之祭徙至长安南北郊,甘泉宫自此失落了祭祀中心的地位,重为普通离宫。
武帝时汉王朝新祭祀格局的建立以甘泉泰畤为中心,西汉成哀之际关于郊祀的争论也围绕着甘泉泰畤—汾阴后土祠的兴废展开。说云阳甘泉宫是汉代两次国家祭祀格局大变革的关键之所系,应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