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阴后土祠祭祀及其意义
元鼎四年,武帝于汾阴立后土祠[232]。此后,后土成为汉家郊祭礼中的祭地之典。泰畤成立后,甘泉太一—汾阴后土渐成西汉王朝的最高祭祀,皇帝按时亲祭,与雍五畤更祠。
(一)后土的由来
在谈及“后土”的来源时,《左传》昭公二十九年晋太史蔡墨的一段话常被称引[233]:
故有五行之官,是谓五官,实列受氏姓,封为上公,祀为贵神。社稷五祀,是尊是奉。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少皞氏有四叔,曰重、曰该、曰修、曰熙,实能金、木及水。使重为句芒,该为蓐收,修及熙为玄冥,世不失职,遂济穷桑,此其三祀也。颛顼氏有子曰犁,为祝融;共工氏有子曰句龙,为后土,此其二祀也。后土为社;稷,田正也。有烈山氏之子曰柱,为稷,自夏以上祀之。周弃亦为稷,自商以来祀之。
以蔡墨所论,以共工氏之子名句龙,为土正,其神名为后土。所谓土正,即五行五官中主土行之神。杜注曰:“土为群物主,故称后也。其祀句龙焉,在家则祀中霤,在野则为社。”孔颖达《正义》曰:“贾逵云:‘句芒祀于户,祝融祀于灶,蓐收祀于门,玄冥祀于井,后土祀于中霤。’今杜云在家则祀中霤,是同贾说也。”[234]杜注以为句龙、后土、社(社神)概念相同,相似的说法也见于《国语·鲁语》和《礼记·祭法》[235]。贾逵和杜预还认为,后土之祀在家即为五祀之一,在野则为社。
郑玄则反对上说,认为社非句龙,其身份是“土神”。《周礼·春官·大宗伯》“王大封,则先告后土”郑注:“后土,土神也,黎所食者。”贾《疏》曰[236]:
其实社是五土惣神,非后土,但以后土配社食,世人因名社为后土耳。……故郑答赵商云:句龙本后土,后迁为社。……郑又答田琼云:后土,古之官名,死为社而祭之。故曰:后土,社。句龙为土官,后转为社。世人谓为后土,无可怪。……明后土土神,不得为社也。
要言之,郑玄以社为土地之主,句龙配食社祭,但并非社神。郑玄的看法与贾逵、马融、王肃等人皆不相同。后土与社的关系,以及社祭的具体对象,是经学史上聚讼千载的问题之一。这一争论的论据与结论,更应放入经学的框架中观照。此处不必详论[237]。
“后土”一名,最初可能仅是对地的美称。《左传》僖公十五年[238]:
晋大夫三拜稽首曰:“君履后土而戴皇天,皇天后土实闻君之言,群臣敢在下风。”
引文将“后土”与“皇天”并举。此处后土之“后”应训为“大”,与“皇天”之“皇”对文,是大地的美称,并不特指某一神祇。从上引《左传》昭公二十九年传文中可知,后土自先秦即开始与地神相关联。《左传》文公十八年太史克亦曰:“舜臣尧,举八恺,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时序,地平天成。”杜注曰:“后土,地官。禹作司空平水土,即主地之官。”[239]也是将后土作为主地之官。后土与句龙之间的关系,可暂置而不论。东周时期的“后土”,可简单地看作地神之名。
作为神名的后土,数见于先秦文献。但其中鲜有将后土纳入祭祀序列者。前引《周礼·春官·大宗伯》中有“后土”,是地祇的一种。《周礼·夏官·大祝》:“建邦国,先告后土,用牲币。”[240]《周礼》中的后土,并非最高等级的地祇。到《司马法·仁本》中,后土才具备了这一身份[241]:
贤王制礼乐法度,乃作五刑,兴甲兵,以讨不义。……乃告于皇天上帝,日月星辰,祷于后土四海神祇,山川冢社,乃造于先王。
《司马法》以后土领起四海、山川、冢社等神,可见为地祇之最高者。
近年不断出土的楚卜筮祭祷简,则反映了东周楚地祭祀后土的情况。楚简中的后土,常常与“太”同时出现,紧随“太”之后,祭品等级略低于“太”,与司命、司祸等神并列[242]。楚简中的后土祭祀记录,与社、地主等地祇有别。后土并非唯一的地神,也不是其中地位最高的[243]。除后土外,楚简中尚有地主、宫地主、野地主、社等土地神,这些神明出现于不同场合,祭祀规格与作用也各不相同[244]。
总之,从现有材料来看,先秦之后土并非地方性的神祇。战国以来,后土为地位较高的地祇,至少是关东诸国的普遍认识。楚简中的“后土”祭祀,是“祷尔乎上下神祇”一类的贵族常规报神之礼,并非国家地神祭祀。秦的最高国家祭祀中没有祭地礼,对地祇祭祀仅梁甫禅礼及八主中的地主祠两种。从东方传统中吸纳后土神进入国家祭祀,奉为地祇之最高、为设专祠,肇始于汉武帝。
(二)后土祠的祭祀与汉家郊祭
元鼎四年,武帝于汾阴立后土祠[245]:
四年冬十月,行幸雍,祠五畤。赐民爵一级,女子百户牛酒。行自夏阳,东幸汾阴。十一月甲子,立后土祠于汾阴脽上。
《封禅书》载其事曰[246]:
其明年(元鼎四年)冬,天子郊雍,议曰:“今上帝朕亲郊,而后土无祀,则礼不答也。”有司与太史公、祠官宽舒议:“天地牲角茧栗。今陛下亲祠后土,后土宜于泽中圜丘为五坛,坛一黄犊太牢具,已祠尽瘗,而从祠衣上黄。”于是天子遂东,始立后土祠汾阴脽丘,如宽舒等议。上亲望拜,如上帝礼。
武帝立后土祠的直接原因,是“礼不答也”。颜注曰:“答,对也。郊天而不祀地,失对偶之义。一曰,阙地祇之祀,故不为神所答应也。”[247]颜注第一义近是。武帝郊雍归来,以为天神既已享祭,而地神无祀,礼仪不能匹配,故有祀后土之议。“礼不答也”这一表述,值得关注。自秦以来,郊祭始终只有祀天神之礼,无祭地之仪。武帝第一次提出了祭地神应为郊礼的一部分[248]。在西汉乃至古代中国国家祭祀的发展中,这是相当重要的一个变化。
武帝“礼不答也”的认识来自何处,文献不足征,难以得出确切的结论。不过,在武帝考虑祭祀后土时,祠官云“天地牲角茧栗”,又云“宜于泽中圜丘为五坛”。前者与《礼记·王制》“祭天地之牛角茧栗,宗庙之牛角握”相同[249],后者与《周礼·夏官·大司乐》“夏日至,于泽中之方丘奏之……则地示皆出”似有关联[250]。现属《礼记》与《周礼》的某些篇章,或单篇流传,或杂于其他礼书,为当时的礼官所用,是完全可能的。既然祭祀后土的仪式与建筑形制,都来自礼书,武帝祭地祇以答上帝的想法,很可能也来自儒生编纂、传习的礼书。唯在泽中圜丘立“五坛”之举,颇无着落,不知“五坛”是否与雍五畤相对应。
武帝准备祭地时,并未泛称“地祇”,而是直接提出了“后土”这一神名。前文已述,后土作为最高地祇,在关东诸国是较为普遍的认识。武帝“后土”此时以之为最高地祇之名,可能就是受到战国以来关东传统的影响。
汉代国家祭祀中的后土,以最高的地神的身份出现,主要功用是化育百谷,以祈丰年。武帝立后土祠不久,后土祠附近出鼎,《史记·封禅书》[251]:
其夏六月中,汾阴巫锦为民祠魏脽后土营旁,见地如钩状,掊视得鼎。……天子曰:“间者河溢,岁数不登,故巡祭后土,祈为百姓育谷。今岁丰庑未报,鼎曷为出哉?”
武帝所云“巡祭后土,祈为百姓育谷”之语,将祭祀后土的目的说得十分明白。西汉后土基本继承了先秦的形象,是生养万物的地神。《汉书·武帝纪》载元鼎五年武帝诏书云:“朕以眇身托于王侯之上,德未能绥民,民或饥寒,故巡祭后土以祈丰年。”[252]武帝《郊祀歌》十九章有《景星》篇,为元鼎五年得鼎于汾阴而作,亦曰:“上天布施后土成,穰穰丰年四时荣。”[253]《太平御览》引《汉颂论功歌诗》,云“后土化育兮四时行”[254],也可为一证。
在此,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说明,后土祠何以立在汾阴?战国与秦,汾阴未见重大祭祀[255]。西汉前期唯一与汾阴有关的祭祀,即文帝在汾阴黄河畔所立之庙。新垣平鼓吹落入泗水的周鼎应求之于黄河,这一传说在武帝时显然仍在流传。元鼎四年十月,武帝祠雍五畤。十一月,武帝渡河幸汾阴、立后土祠,与之同时,武帝还至洛阳,求周后,封为周子南君[256]。当年六月,后土祠即得宝鼎[257]。群臣之议,皆以为此鼎即失落于泗水的周鼎[258]。如此,武帝于汾水旁立后土祠,又于途中求周后两个动作,都是为了在汾阴求鼎[259]。
后土祭祀成立后,成为汉代国家祭祀中事实上的祭地大典。后土祭祀“上亲往拜,如上帝礼”,皇帝三年一亲祭,与郊天规格相当。武帝于汾阴祭后土凡五次,分别于元鼎四年(前113)、元封四年(前107)、元封六年(前105)、太初二年(前103)、天汉元年(前100),大约为三年一祭[260]。唯元鼎四年与元封四年之间相隔五年,不知是否史官失记。除祭后土于汾阴外,泰山也是重要的后土祭祀场所,武帝元封元年封禅泰山,祭后土[261],太初元年至泰山修封,“䄠高里,祠后土”[262]。
至于后土祠祭祀的仪式,《史》《汉》所言有限。仅前引《封禅书》曰:“泽中圜丘为五坛,坛一黄犊太牢具,已祠尽瘗,而从祠衣上黄。”《汉书·礼乐志》载《后皇》一篇,开篇曰:“后皇嘉坛,立玄黄服。物发冀州,兆蒙祉福。”颜注曰:“服,祭服也。”[263]则祭后土服色为玄、黄两色[264]。至于祭仪的其他细节,只能暂时付之阙如。
汾阴后土祠成立之初,是为了与雍五畤所祭的上帝相配。武帝元鼎四年冬十月幸雍祠五畤,春三月即幸河东祠后土[265]。再如武帝《郊祀歌》十九章中之《帝临》篇曰[266]:
帝临中坛,四方承宇。绳绳意变,备得其所。清和六合,制数以五。海内安宁,兴文匽武。后土富媪,昭明三光。穆穆优游,嘉服上黄。
上半段言天神,下半段言地祇,与后土对举者为“帝”,或即指雍五畤所祭上帝。不过,在泰畤成立之后,汾阴后土祠就成了专门与泰畤相配伍的祭地之所。
汾阴后土祠成立一年之后的元鼎五年,甘泉泰畤落成。自此,甘泉泰畤—汾阴后土祠成为一对固定的祭祀搭配。武帝诏书中常将汾阴后土与甘泉泰畤对举,祭祀活动中也并称太一与后土。如《郊祀歌》十九章之《惟泰元》,曰:“惟泰元尊,媪神蕃釐。”[267]“泰”者,太一之谓也。前引《帝临》篇称后土曰“后土富媪”,则“媪神”即为后土。后土与太一相配明矣。再如《史记·封禅书》武帝封禅泰山[268]:
封泰山下东方,如郊祠太一之礼。……丙辰,禅泰山下址东北肃然山,如祭后土礼。
封为祭天,禅为祀地,武帝封泰山用甘泉泰畤礼,禅肃然山用祭后土礼。显然,泰畤—后土祠已经成为当时天地之祭的标准。此外,《封禅书》还有“于是塞南越,祷祠太一、后土,始用乐舞,益召歌儿”[269]。武帝又于泰山下建明堂,“及五年修封,则祠太一、五帝于明堂上坐,令高皇帝祠坐对之。祠后土于下房,以二十太牢”[270],皆可为证。
总之,甘泉泰畤与汾阴后土祠的成立时间虽略有间隔,但二者为武帝新创的汉家天地祭祀。这一点,以《封禅书》所言最为明晓[271]:
天子所兴祠,太一、后土,三年亲郊祠。建汉家封禅,五年一修封。
《封禅书》特别强调,甘泉泰畤与汾阴后土祠是武帝构建的全新郊祭场所。甘泉泰畤—汾阴后土祠祭祀的建立,有两点重要的意义。其一,重新定义了郊礼。与秦代乃至先秦以来的传统不同,汉家郊祭礼中增添了祭地祀典。其二,武帝使后土祠与泰畤相配伍,事实上降低了雍五畤的地位。雍五畤的上帝之祭本与后土相配,是最高天神之祭礼。但泰畤的成立,使雍五畤祭祀不得不退居其后。秦代最高祭祀的地位与构成,都为武帝所改变了。
武帝设计的汉家郊祭之礼,在其身后更为规范。武帝于天汉元年春正月行幸甘泉、郊泰畤,同年三月,行幸河东、祠后土[272]。武帝之后,皇帝正月郊泰畤、三月祠后土遂成定制。宣帝“神爵元年春正月,行幸甘泉,郊泰畤。三月,行幸河东,祠后土”[273]。元帝黄龙四年“春正月,行幸甘泉,郊泰畤。三月,行幸河东,祠后土,赦汾阴徒”。永光五年“春正月,行幸甘泉,郊泰畤。三月,上幸河东,祠后土”。建昭二年“春正月,行幸甘泉,郊泰畤。三月,行幸河东,祠后土”[274]。成帝建始元年徙泰畤、后土祠之祀于长安南北郊。成、哀之际郊祀改革中,争论双方也往往将泰畤及后土祠并提。
秦王朝原有郊天之礼,在雍五畤举行。汉武帝设立了后土祠,在郊祭礼中增添了祭地之典。继而,他引入了全新的至上神——太一,为之建立甘泉泰畤。两种祭祀相互配合,与雍五畤祠一同构成了汉王朝的郊祭礼。
泰畤—后土祠在后代往往并称,这是汉武帝对帝国祭祀体系最为重要的革新。东方传统改造了最高国家祭祀对象,秦人旧祭退居其次。随着至上神被重新定义,国家祭祀中心也发生了变更。可以说,武帝朝国家祭祀的大变革,是被泰畤—后土祠的建立领起的。
至此,对武帝所立新祠的讨论,大致已经结束[275]。这些新立的祭祀对象,指引着我们理解武帝朝的祭祀改革,及其思想与历史背景。由新设的高等级祭祀凝聚而成的祭祀中心,则承担着多重职事,带动了祭祀格局的大迁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