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岳”

一、“五岳”

“五岳”可谓中国山川地理中最重要的概念。顾颉刚的《四岳与五岳》一文整理了五岳概念的发展。他认为,在先秦,“四岳”是一个整体,这四座山属同一西方山系。五岳体系出于汉代儒生的再创造,《尔雅·释山》中保存的两种五岳说即是这一“再创造”所留下的痕迹。汉代皇帝在将五岳纳入国家祭祀时选取了其中“不切当”的一种[180]。顾氏的观点富有启发性,奠定了继续讨论的基础。

五岳的形成大略可分为两个阶段,一是“五岳”作为一个概念的提出与成熟,二是这一概念在国家祭祀中得到实现。先谈第一阶段。

(一)“五岳”的来源与内涵

“五岳”概念的来源有二,其一为先秦的四岳说,其二为先秦山川序列不断的演变。早期文献多见“四岳”,不见“五岳”之称[181],至《尚书·舜典》仍用四岳说[182]

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如岱礼。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如初。十有一月朔,巡守至于北岳,如西礼。

《舜典》所载四岳始以四方命名,与《左传》《国语》中之四岳不同。后代五岳说继承了《舜典》以方位加“岳”字名山的做法。《舜典》仅言方位,并未言明四岳的具体所在。这段文字为《封禅书》引用时,则指明东岳为泰山,西岳为华山,南岳为衡山,北岳为恒山,还在段末添加了中岳嵩高[183]。从中依稀可见“四岳”所指的转变,以及自“四岳”补足为“五岳”的痕迹。最迟到司马迁作书的武帝前期,五岳为泰山、恒山、衡山、华山、嵩高已成为一种通行的说法。

五岳说也与先秦时代山岳组合的不断演进有关。《禹贡》记录了分布于九州的大山23座[184]。作为九州边界的地理标识[185],这张山川名单应经筛选而成。但总数未见明显规整过的痕迹。《吕氏春秋·有始》提出了“九山”之说,数字“九”的出现意味着这组山川是精心设计的序列[186]

何谓九山?会稽,太山,王屋,首山,太华,岐山,太行,羊肠,孟门。

这张名山名单中,太山(泰山)、太华(华山)为传统名山,会稽、岐山见于秦始皇的名山名单。除最南会稽山,最西华山外,王屋、首山、太行、羊肠、孟门密集分布于今河南、山西两省。所谓“九山”既有传统名山,也有军事要塞,难以判断其遴选标准[187]

《禹贡》与《吕氏春秋》代表了名山选择中的两种不同取向。在后代,这两种取向逐渐合并。《吕氏春秋》中以具象征性的数字总括天下山川的方式保存下来,《禹贡》按区域筛选的方式也成为定式。《周礼·夏官·职方氏》中的“九州九镇”便是二者结合的佳例[188]

东南曰扬州,其山镇曰会稽;……正南曰荆州,其山镇曰衡山;……河南曰豫州,其山镇曰华山;……正东曰青州,其山镇曰沂山;……河东曰兖州,其山镇曰岱山;……正西曰雍州,其山镇曰岳山;……东北曰幽州,其山镇曰医无闾;……河内曰冀州,其山镇曰霍山;……正北曰并州,其山镇曰恒山……

《职方氏》中每州的名山都精减为一座,作为本州的地理标识,称之为“山镇”。这可看作是《禹贡》遴选标准进一步规整化的延伸。在九州山川模式化的过程中[189],这是特别值得注意的一点。在这种结构中,一座“山镇”代表九州之一,九镇就象征了九州,亦即天下疆土。《尚书·舜典》曰:“肇十有二州,封十有二山”,孔《传》曰:“每州之名山殊大者,以为其州之镇。”[190]十二州上有十二山,是九州九镇概念的延续。在这些山川序列中,名山的政治—文化地理意义逐渐清晰,是能够代表“九州”或曰天下的地理符号。

“五岳”作为诸多山川序列中的一种,是古人不断抽象的结果。在五岳系统中,山岳所代表的地理区域,从具体的九州又简化为五方。五岳分立于五方,是代表中央与地方的地理符号[191]。正如顾颉刚曾指出的,以五岳统领五方是一种大一统王朝地理观念[192]。这种观念,在大一统王朝建立之前便已经形成了。

(二)“五岳”名单及其异说

五岳、五岳四渎及相关概念多见于礼书。“五岳”见于《周礼·春官》之《大宗伯》《大司乐》,以及《礼记·王制》;“四镇”见于《周礼·春官·大司乐》;“四渎”见于《仪礼·觐礼》和《礼记·王制》。目前能见的先秦古书皆未提出“五岳”的具体所指,仅《周礼·职方氏》有九州九镇名单,其中包含除嵩山外的后代五岳。《周礼·春官·大司乐》“凡日月食,四镇五岳崩”,郑玄注曰[193]

四镇,山之重大者,谓扬州之会稽,青州之沂山,幽州之医无闾,冀州之霍山。五岳,岱在兖州,衡在荆州,华在豫州,岳在雍州,恒在并州。

郑注的五岳四镇,与《职方氏》的“九州九镇”完全相同。郑注将五岳四镇分别安排在九州,以合于“九州九镇”。他将“九镇”分为两个层级,五岳地位最高,“四镇”虽为“山之重大者”,但地位略低于五岳。礼书中既已出现“五岳”,应非徒具其名,而是当时已有成说,郑玄的“五岳四镇”名单或本于此。《周礼》中的“五岳四镇”或“五岳四渎”之说已较为稳定。至迟在战国中晚期,五岳说就已形成,不必迟至汉代。

五岳说自出现至最终定型经由相当长的过程,早期文献中还保存着诸种不同的五岳说就是其反映。《尔雅·释山》中保存了两种五岳名单,其一曰[194]

河南,华;河西,岳;河东,岱;河北,恒;江南,衡。

此说没有明确给这五座山冠以“五岳”之名,但形式与五岳已十分相近。后代无论是作疏者邢昺还是研究者顾颉刚,都将这一组合理解为“五岳”[195]。郑玄注《周礼·春官·大司乐》之“五岳”与此基本相同。这种五岳说的特点是给予河西岳山一席之地,却无嵩高之名,南方之岳为衡山[196]。前文有叙,岳山在秦及汉初的国家祭祀中颇为重要,但在后世地位渐衰,远不及嵩山。因此,对这套没有嵩山的五岳系统,后代注家都持保留态度,仅存其说,并不深入阐释[197]。邢昺即言[198]

下文及经典群书言五岳者,皆数嵩高,不数岳,而郑云然者,盖郑有所案据,更见异意也。其正名五岳,必取嵩高为定解。

《尔雅·释山》中另一张五岳名单为[199]

泰山为东岳,华山为西岳,霍山为南岳,恒山为北岳,嵩高为中岳。

此说以霍山为南岳,以嵩高为中岳,余者与第一说相同。此外,《周礼·春官·大宗伯》“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郑注曰:“五岳,东曰岱宗,南曰衡山,西曰华山,北曰恒山,中曰嵩高山。”[200]则以嵩山为中岳,以衡山为南岳,不但与前引《尔雅·释山》的两种五岳说都不同,也与他本人《大司乐》注的五岳说不同。可见早期五岳名单不止一种,《尔雅》与郑注都选择了兼存异说。三种“五岳名单”可表列如下:

表4.1 五岳异说表

以上三类五岳说可以根据嵩高的有无分为两组,唯《尔雅·释山》以南岳为霍山。

综上,战国中晚期五岳说已经出现,其间虽有异说,但内涵已趋成熟。礼书中,巡狩五岳是理想中的天子之祭,象征君主对四方土地的控制。在战国时代,五岳是一种对大一统王朝山川祭祀理想化的构拟。到了西汉中期,这种构拟逐步成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