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的巡行与祭祀中心

一、武帝的巡行与祭祀中心

与秦始皇相似,武帝热衷巡行,在位五十五年,他的各类出游、巡行达三十余次。元封元年,武帝甚至整年在外巡游,未归长安。武帝巡行所及的范围,与秦始皇差相仿佛,但他出巡次数之多、之频繁,可谓空前绝后。武帝的出巡,多为亲行祭祀,是国家祭祀运转的重要组成部分。

武帝巡行的路线,有四个交会中心:长安、甘泉宫、雍、泰山。其中长安为汉帝国的行政中心,不承担祭祀功能。武帝时期祭祀活动的地理中心有泰山、甘泉宫、雍三地。从出行次数来看,武帝东行共11次,其中至泰山8次,幸甘泉13次,幸雍10次,三者大致持平。

除了上述三处,武帝时代的最高等级祭祀还有汾阴后土祠。武帝分别于元鼎四年(前113)、元封四年(前107)、元封六年(前105)、太初二年(前103)、天汉元年(前100)五次亲祭后土。元鼎四年后土祠初立,武帝亲至汾阴,并顺道东行,至于荥阳[366]。元封六年与太初二年两次出行目的仅为祭祀后土,并分别祭祀首山与介山作为配享[367]。元封四年,武帝祠五畤、巡察西北边境,最后“自代而还”,后土祭祀即是这次巡行的终点[368]。从地理位置看,后土祭祀较为孤立,除配享的小山川外,周围没有其他祭祀地点。汾阴地处河东,自长安需渡河方能到达,亦不在武帝东行的必经之路上。除单独祭祀外,后土祠较少被纳入长距离巡行之中。

图2.1 汉武帝巡行路线示意图 马保春 绘
说明:1.武帝在位期间出巡近30次,如果将它们体现在同一张图上,恐怕会影响读者理解。绘图时去其重复、仅选择了较有代表性的路线。2.本图共选取了武帝的六次出行,分别是元鼎五年、元封元年、元封四年、元封五年、天汉三年、太始四年。为简洁计,分别标注为“第一次巡行路线”“第二次巡行路线”等。3.本图名为“示意图”,意在大致标示武帝的巡行范围、倾向及密度,而非精准地复原武帝每次巡行的路线。4.武帝巡行路线可参本书附录二。对武帝巡行路线的具体分析,详见第2章第四节。

前文已述,天汉元年,武帝首次于正月郊泰畤、三月祠后土[369]。汾阴后土祠在祭祀流程上与甘泉泰畤成为整体,这一举动开启了后世的传统,武帝以下至于成帝皆行礼如仪。太一与后土之祭制度化之后,无论是从祭祀流程,还是从祭祀性质上,泰畤—后土祠之祭都相互联结,成为一个整体。

甘泉泰畤、泰山及雍,则因祭祀性质与地理位置的不同,承担着不同的功能[370]

(一)泰山:东方的圣域

自元封元年(前110)封禅后,武帝开始频繁巡幸东方。他东巡路上的重要落脚点是位于中原的缑氏(今河南偃师市南缑氏镇)。在对泰山地区进行讨论之前,有必要先对缑氏略作考察。

《汉书·武帝纪》载元鼎六年(前111)武帝东行路线曰“行东,将幸缑氏”云云[371]。武帝此次东巡的主要目的地就是缑氏。巡行后,他于缑氏设缑氏仙人祠。武帝此次东至缑氏以及仙人祠的设立,皆与公孙卿有关。《史记·封禅书》曰[372]

其冬,公孙卿候神河南,言见仙人迹缑氏城上,有物如雉,往来城上。天子亲幸缑氏城视迹。……于是郡国各除道,缮治宫观名山神祠所,以望幸矣。

公孙卿宣称见仙人迹于缑氏城,使得武帝亲至缑氏查看。缑氏仙人祠就作于此事后不久。这一神祠用于候神与祭祀,规模相当可观。《汉书·地理志》称缑氏神祠为“延寿城仙人祠”[373],所谓“延寿城”应是一座大型祠城,即公孙卿所言“缑城”。《封禅书》曰[374]

公孙卿曰:“仙人可见,而上往常遽,以故不见。今陛下可为观,如缑城,置脯枣,神人宜可致也。且仙人好楼居。”于是上令长安则作蜚廉桂观,甘泉则作益延寿观,使卿持节设具而候神人。

武帝模仿“缑城”作蜚廉桂观与益延寿观,可见公孙卿设计的缑氏仙人祠是多层楼阁建筑。《封禅书》《索隐》引《汉武故事》曰“作延寿观,高三十丈”[375],也可为佐证。武帝名缑氏祠曰“延寿”,可见他设祠时的期待。武帝于长安、甘泉修造的致神之馆,都以缑氏神祠为模板。甘泉宫所作之益延寿观,命名可能也是模仿缑氏之“延寿城”。

据称有仙人下临,是缑氏城进入武帝视线的重要原因。除此之外,缑氏对武帝的祭祀规划也具有其他意义。缑氏地处中原交通要道,有辕故关。《战国策·秦策》张仪曾为秦惠王画策曰:“亲魏善楚,下兵三川,塞辕、缑氏之口,当屯留之道。”[376]《左传》襄公二十一年“栾盈过于周,周西鄙掠之。……〔王〕使司徒禁掠栾氏者,归所取焉,使候出诸辕”[377]辕是栾盈东行路上最重要的隘口,周灵王特命候人送他出于辕而东行。辕关就在缑氏左近,《史记·曹相国世家》《正义》引《括地志》云:“辕故关在洛州缑氏县东南四十里。”[378]《元和郡县图志》卷五《河南道一》载辕山在缑氏县东南四十六里[379]。元封二年,武帝又行经缑氏,《汉书·武帝纪》曰:“〔元封〕二年冬十月,行幸雍,祠五畤。春,幸缑氏,遂至东莱。”[380]《封禅书》载此年[381]

公孙卿言见神人东莱山,若云“欲见天子”。天子于是幸缑氏城,拜卿为中大夫。

武帝两次赴东莱,皆先至缑氏而东行,可见缑氏是联结长安与东方的重要节点。

缑氏受重视的另外一个原因,与太室山祭祀相关。元鼎五年,武帝拜公孙卿为郎,遣其“东候神于太室”[382]。不久,公孙卿便汇报有仙人出现在缑氏,使武帝亲巡。元封元年,武帝“遂东幸缑氏,礼登中岳太室”[383]。可见缑氏之盛与太室祭祀关系紧密。自长安至太室山南侧,缑氏是必经之路。今中岳庙在太室山之南[384],武帝登山也是从山南崈高县而上[385]

总之,武帝在缑氏修造了大型祠城。备受宠信的公孙卿长年驻扎于此,为武帝汇报名山与海上仙人的踪迹。缑氏也是武帝至太室与东海的必经之途。武帝在缑氏经营祠城,既可在东巡途中驻跸,也可以此为节点,联结其他关东祭祀。

除缑氏与太室以外,武帝东行的重点在今山东省境内。他的祭祀活动主要有三类:泰山封禅与修封、八主祠祭祀、海上求仙[386]

武帝绝大部分东巡的祭祀活动,都以泰山为中心展开。武帝东行11次,除第一次(元鼎六年)仅至缑氏外,其余10次中有8次至于泰山[387]。这些祭祀,主要与封禅和修封有关。《史记·封禅书》云:“建汉家封禅,五年一修封。”[388]武帝行幸泰山分别在元封元年(前110)、二年(前109)、五年(前106),太初元年(前104)、三年(前102),天汉三年(前98),太始四年(前93),征和四年(前89)。《史》《汉》中明确记载武帝修封泰山的年份有元封五年[389]、太初三年[390]、天汉三年[391]、太始四年[392]、征和四年[393],凡五修封,大致遵循了“五年一修封”的原则。武帝封泰山、礼祠梁父地主、禅肃然山,修封泰山时或禅高里、或禅石闾。

除封禅及修封外,武帝对泰山的重要建设,是修造明堂及相关建筑。《封禅书》云[394]

初,天子封泰山,泰山东北址古时有明堂处,处险不敞。上欲治明堂奉高旁,未晓其制度。济南人公玊带上黄帝时明堂图。明堂图中有一殿,四面无壁,以茅盖,通水,圜宫垣为复道,上有楼,从西南入,命曰昆仑,天子从之入,以拜祠上帝焉。于是上令奉高作明堂汶上,如带图。及五年修封,则祠太一、五帝于明堂上坐,令高皇帝祠坐对之。祠后土于下房,以二十太牢。天子从昆仑道入,始拜明堂如郊礼。礼毕,燎堂下。而上又上泰山,自有秘祠其巅。而泰山下祠五帝,各如其方,黄帝并赤帝,而有司侍祠焉。山上举火,下悉应之。

元封四年,武帝作明堂,于明堂中祭太一、五帝,又祀后土于下房。元封五年,武帝“春三月,还至泰山,增封。甲子,祠高祖于明堂”[395]。太始四年,明堂又增祀景帝[396]

四年春三月,行幸泰山。壬午,祀高祖于明堂,以配上帝,因受计。癸未,祀孝景皇帝于明堂。

至此,明堂既有最高等级的祭祀,又有先祖配享,地位不同寻常。不仅如此,明堂的建立,还与武帝改正朔有密切的关系。

《太史公自序》曰:“五年而当太初元年,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天历始改,建于明堂,诸神受纪。”[397]司马迁明确指出,太初元年的明堂祭祀,与改历有直接关系。太初改历,为何要“建于明堂”?《太史公自序》中的“诸神受纪”四字,是理解这一问题的关键。《索隐》引虞喜《志林》云:“改历于明堂,班之于诸侯。诸侯,群神之主,故曰‘诸神受纪’。”《集解》则引韦昭曰:“告于百神,与天下更始,著纪于是。”[398]二者对“纪”的解释不同。纪,此处应解为计年的单位。《史记·天官书》:“夫天运,三十岁一小变,百年中变,五百载大变,三大变一纪,三纪而大备,此其大数也。”[399]“一纪”是四分历中的概念,为1520年。《天官书》以1500年为一纪,是举其约数。这里的“纪”,即指太初改历所代表的新纪。所谓“诸神受纪”,即指明堂中的百神都于此接受武帝的新历。

武帝颁行《太初历》,之所以要远赴泰山,告于诸神,首先是因为,太初历所代表的是全新纪元的开始。《封禅书》载太初元年“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推历者以本统”。又载武帝赞飨曰:“天增授皇帝太元神策,周而复始。皇帝敬拜太一。”[400]既称“本统”,又曰“周而复始”,说明武帝和当时的“推历者”都认为,《太初历》的颁行代表着新时代的开始。在人间全新纪元之始,须知会群神。太初改历,与黄帝有关。《史记·历书》载武帝改历后诏曰:“盖闻昔者黄帝合而不死,名察度验,定清浊,起五部,建气物分数。”诏书明白提及黄帝,《集解》引应劭曰:“言黄帝造历得仙,名节会,察寒暑,致启闭分至。”[401]改历所得的“周而复始”,与宝鼎神策所预言的“周而复始”相应。因此,武帝告于明堂诸神时,还要特别“敬拜太一”。

总之,武帝太初元年在泰山明堂将“天历始改”一事告于上帝百神。而泰山明堂的建设,自元封四年就开始准备了。对武帝而言,“明堂”是百神毕集、可达天听之所。武帝于明堂上设楼,名之曰“昆仑”,“天子从昆仑道入,始拜明堂如郊礼”。以“昆仑”命名,显然取义于西方的昆仑神山,暗示明堂可以通天,其意义与前文所述甘泉宫通天台相似。

武帝之所以在泰山修造明堂,可能是因为相传泰山有旧明堂遗址。《孟子·梁惠王下》载齐宣王问孟子“人皆谓我毁明堂”云云。赵岐注曰:“谓泰山下明堂,本周天子东巡狩朝诸侯之处,齐侵地而得。”[402]武帝元封元年“登封泰山,降,坐明堂”,应即齐人侵鲁所得的“明堂”。颜注引臣瓒曰:“《郊祀志》‘初,天子封泰山,泰山东北址古时有明堂处’,即此所坐也。明年秋乃作明堂耳。”[403]其说甚是。武帝在另立明堂之前便已莅古明堂降诏,可见他早有建设明堂的想法。汉儒一直力倡建立明堂,文帝时贾山便建言:“臣不胜大愿,愿少衰射猎,以夏岁二月,定明堂,造太学,修先王之道。”[404]武帝初即位时亦欲用申公说,治明堂于长安城南郊而未成。元封四年,武帝终于建立了汉王朝的明堂。只是,奉高明堂与儒生们的构想并不完全契合[405]。此时的“黄帝明堂图”由济南方士公玊带所上[406],武帝明堂的形制、布局一本公玊带之图。有一殿而四面无壁的所谓“黄帝明堂”,形制与儒书设计的明堂全不相同[407]。其图名托黄帝,与儒生好谈周制的风气也不契合。与武帝时代其他重大祭祀的成立相似,明堂的成立,也是由儒生提供思想资源,方士最后成事。

明堂作为武帝亲自营建的另一神圣空间,集中了天地神祇、汉朝先祖,可通神、可告朔。其基本概念取自儒书,而实际的设计和内涵则远超儒书中对明堂的限定。明堂的设立,进一步提高了泰山地区在国家祭祀中的重要性。

泰山的重要性,还在于它已成为东方地区祭祀的地理中心。武帝在泰山封禅、修封、立明堂等举,带动了对周围梁父山、石闾山、高里山等一系列小山川的祭祀。以泰山为中心,又辐射至山东半岛的一系列祭祀点。这些祭祀点,主要为八主祠与仙人祠。试将武帝行于海上的路线整理如下[408]

〔元封元年〕上遂东巡海上行礼祠八神。齐人之上疏言神怪奇方者以万数,乃益发船,令言海中神山者数千人求蓬莱神人。……宿留海上,与方士传车及间使求神仙人以千数。

〔元封二年〕其春,公孙卿言见神人东莱山,若云“欲见天子”。……遂至东莱,宿,留之数日,毋所见,见大人迹云。复遣方士求神人采药以千数。是岁旱。天子既出亡名,乃祷万里沙过祠泰山

明年(太初元年),幸泰山。……东至海上……临勃海将以望祀蓬莱之属,几至殊庭焉。

明年(太初三年),东巡海上。……方士有言黄帝时为五城十二楼,以候神人于执期,名曰迎年。上许作之如方,名曰明年。上亲礼祠,上犊黄焉。

后五年(太始四年),复至泰山修封东幸琅邪礼日成山登之罘浮大海用事八神延年又祠神人于交门宫,若有乡坐拜者云。

后五年(征和四年),上复修封于泰山东游东莱,临大海。

引文中的八神,即八主,为齐地旧祀,多分布于沿海。武帝东行11次,有9次至海上,按“过则祠,去则已”的原则,对八主全体或其中之一应皆有祭祀。武帝的求仙也有两个重点,一是东莱,二是蓬莱。东莱有莱山,武帝至东莱,有明文记载的共三次[409]。元封二年,武帝甚至为见东莱山神人而执意东行,却未得其遇,只能以祷万里沙为解。武帝望祀蓬莱也有三次[410],冀遇海上仙人而不得。

武帝频繁巡幸海上的同时建立了大量祠庙。求仙海上是秦始皇以来的传统,于沿海设立祠庙,则始于武帝朝。武帝元封二年所祷之“万里沙”即为一座神祠,在东莱曲城[411]。太初三年,武帝又设迎年(又称明年、延年)祠。此外,《汉书·地理志》载琅邪郡不其有“太一、仙人祠九所,及明堂,武帝所起”[412]。不其作为东海一县,祠庙分布如此密集,应与武帝太始四年见仙人于不其有关。《汉书·武帝纪》:“〔太始四年〕夏四月,幸不其,祠神人于交门宫。有乡坐拜者。作《交门之歌》。”[413]因偶于不其县望见仙人,武帝便在当地大兴仙人祠,又设交门宫、明堂等建筑。武帝频频临幸东方,对东方祠庙建设、行宫兴造及道路修治的刺激可想而知。当时东方沿海仙人神祠的实际数量,或过于《郊祀志》《地理志》所载。

从武帝巡行示意图亦可知,以泰山为中心,胶东半岛形成了一个祭祀圈,武帝多次巡行周遍。泰山地区作为东方祭祀中心的意义,在此得到了最好体现。

此外,泰山祭祀也可以看作武帝时期五岳祭祀的中心。武帝自封禅之年开始祭祀五岳,元封元年祭华山、嵩高,元封五年祭潜县天柱山,天汉三年祭恒山,五岳祭祀都在武帝封禅或修封泰山的途中完成。武帝的五岳祭祀是有规划的,《尚书·舜典》用四岳说,叙巡狩之礼,曰[414]

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如岱礼。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如初。十有一月朔巡守,至于北岳,如西礼。

《史记·封禅书》仍沿用其说,只是添加了中岳嵩高,并强调说“皆如岱宗之礼”[415]。武帝既然建构起五岳祭祀,实践与其密切相关的巡狩制度,也应在武帝的出巡计划之内。武帝从封泰山之年开始巡行五岳,《郊祀志》记此事曰:“自封泰山后,十三岁而周遍于五岳、四渎矣。”[416]《汉书·武帝纪》更是明确记载元封五年的出行为“巡狩”:“冬,行南巡狩,至于盛唐。”[417]两条材料都可证明,武帝所遵行的,即《尚书》所言的巡狩之礼。他将五岳祭祀都安排在祭泰山的途中,五岳祭仪也皆如岱宗,表明了泰山在五岳中的中心地位。

泰山有封禅修封之礼、上帝明堂之祭,西连缑氏、东笼渤海,为五岳之尊、巡狩之始。整个关东地区的祭祀,都被这一核心辐射。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武帝还于泰山治诸侯邸[418],朝诸侯王、列侯,并分别于元封五年[419]、天汉三年[420]受计于泰山。可见,泰山及其周边的祭祀场所除了承担神圣的职事以外,也与世俗政事保持密切的联系[421]。武帝也是借祭祀之机,亲至东方地区处理政事、考查官员,进行最直接的管理。如果说甘泉宫是武帝处理夷务的重镇,那么泰山及其周边便是武帝管理东方事务的施政中心。泰山,藉由神圣与世俗两条通路,在武帝时的国家祭祀中占据了核心的位置。

(二)雍与甘泉:新旧祭祀中心的不同功能

同处帝国西部,雍地与甘泉宫的功能略有不同。武帝在位期间共幸雍10次,与甘泉、泰山基本持平。不过,武帝幸雍的路线相对简单。元光二年(前133)、元光六年(前129)、元狩元年(前122)、元狩二年(前121)、元封二年(前109),武帝都仅“幸雍,祠五畤”,除完成常规郊祭外并无巡行活动。其他几次巡行雍地的路线则值得稍作分析。

雍地常作为武帝西北巡行的起点。元鼎四年,武帝幸雍后至汾阴,立后土祠,而后继续东行,幸荥阳、洛阳。次年即元鼎五年,武帝在立甘泉泰畤前先祭雍五畤,继而向西北行进,“行幸雍,祠五畤,遂逾陇,登空同,西临祖厉河而还”。所谓“陇”,应劭注曰:“陇阺坂也。”颜注曰:“即今之陇山。”[422]武帝越过陇山,抵达空同山。空同,又名空桐、崆峒,多见于史籍。《史记·五帝本纪》载黄帝:“西至于空桐,登鸡头。”[423]“鸡头”与“笄头”通,是崆峒山的主峰。《元和郡县图志》卷三关内道原州平高县下有笄头山[424]

笄头山,一名崆峒,在县西一百里,即黄帝谒广成子学道之处。……《汉书》曰幵头山,在泾阳西。

《汉书·地理志》安定郡:“泾阳,幵头山在西”[425],幵头、鸡头、空同为一山,即今甘肃省平凉西郊12公里的崆峒山。秦始皇二十七年也曾登鸡头山,武帝、秦始皇在祭祀路线中都特别安排了鸡头山/空同山一站,应与黄帝学仙于空桐的传说有关[426]。武帝此次出巡,最西到祖厉河。《汉书·地理志》安定郡有祖厉县[427]。《水经·河水注》:“河水东北流,径安定祖厉县故城西北。……又东北,祖厉水注之,水出祖厉山南,北流径祖厉县而西北流,注于河。”[428]今祖厉河在甘肃靖远县与黄河交汇,东有屈吴山,海拔较高,主峰高2858米,武帝之行最终很可能到达了这一带。

自关中往陇西,最为便捷的道路是回中道。文帝十四年,匈奴骑兵深入汉地,直抵甘泉一带,回中宫毁于此次战火[429]。此后,虽然匈奴回撤,但回中宫直至武帝元封四年(前107)才得以重建。《汉书·武帝纪》载[430]

〔元封〕四年冬十月,行幸雍,祠五畤,通回中道,遂北出萧关,历独鹿、鸣泽,自代而还,幸河东。

此次武帝祠五畤之行的另一个重要目的,即为通回中道。《史记·封禅书》特记此事曰:“上郊雍,通回中道,巡之。春,至鸣泽,从西河归。”[431]武帝自雍出发,沿回中道自陕西陇县进入华亭,由此北出萧关。独鹿、鸣泽二地地望不详,《汉书·武帝纪》颜注引服虔曰:“独鹿,山名也。鸣泽,泽名也。皆在涿郡遒县北界也。”[432]如服虔注不误,武帝应是沿着长城一路东北行进,直至涿郡,而后折向西南,历代郡、太原,以河东之汾阴后土祠为这次长距离巡行的终点。此次巡行,一则通回中,一则巡北边,其目的是部署和视察对匈奴的防御。

自元封四年之后,雍地祭祀常与防御匈奴联系在一起。征讨匈奴是武帝一生的事业,武帝于元封四年打通回中道后,多次至雍,走回中道,巡幸西北[433]。他于太始四年“十二月,行幸雍,祠五畤。西至安定、北地”[434],“征和三年春正月,行幸雍,至安定、北地”[435]。这两次巡行皆自回中道出萧关,至安定(治所在今宁夏固原)、北地(治所在今甘肃省庆城县西北马岭),而后自庆阳东沿马莲河谷南行,至长武、灵台一带,东南折回长安。

甘泉泰畤成立之后,有遮蔽雍地、成为辐射整个关中地区的祭祀中心之势。不过,将武帝朝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在前期,雍地仍是不易的祭祀中心。武帝中后期雍五畤祭祀稍见疏离,但因其与回中道和西北边境的密切联系,地位并未衰降。从这两个方面考虑,雍地仍可视为武帝朝的祭祀中心。

秦皇汉武都热衷巡狩,武帝的巡行范围,并未超出始皇。无论是秦始皇还是汉武帝,其巡行目的皆不外乎巡察西、北边境,祭祀名山大川及海上求仙几点。武帝巡行与秦始皇的不同之处,主要体现在出行目的更为单纯、泰山地区地位的提高,以及祭祀地点分布更为均匀。

始皇五次巡行曾两次经过长江流域:二十八年封禅后巡行南郡,自武关归咸阳;三十七年自武关至于云梦,一路沿长江而下。武帝巡行这一地区仅有元封五年一次[436]。楚地是秦王朝的心腹大患,秦始皇频繁地穿越故楚国疆域显然带有威慑、巡察及观兵耀威多重意味。而武帝对长江流域并没有显示出如秦始皇那样特别的关注。经过景帝时的七国之乱,楚地已没有与中央进一步对抗的政治、军事力量。武帝无须再用武力震慑南方和关东地区。他的巡行,是以祭祀为主要目的的“巡狩”。

武帝与秦始皇都热衷于东行,封禅、礼祠八神、海上寻仙,是他们共同的爱好。与秦始皇不同的是,武帝在东方地区进行了大规模建设。泰山不仅是封禅、修封之处,更设有明堂等高级别的祭祀建筑。在沿海地区,武帝还大兴仙人祠。由此,今山东半岛以泰山为中心,成为武帝所经营的宏大的国家祭祀框架中的一部分。泰山与泰畤—后土祠、雍五畤分担不同的功能,维系着王朝祭祀的流畅运转。

再者,在秦始皇自西向东巡游的路线中,除起点咸阳与终点泰山滨海外,路线中段的祭祀点有限。武帝时的景况则大为不同。除秦代已有的祭祀外,自西向东的巡游途中,华山、汾阴后土、嵩山、缑氏等几个重要的祭祀场所,皆为武帝着意经营之处。正是这些新建祭祀场所,使得国家祭祀地点的分布均匀而连续,东西二分的局势不复存在。

以上三点,构成了武帝朝祭祀格局与秦代最大的不同,也宣告着全新的汉家祭祀制度的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