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的太一祭祀
“太一”之名先秦已有,不过,自秦至西汉武帝初,统一帝国的国家祭祀体系中并无太一神。元鼎初年,武帝接受谬忌[124]的建议,正式于长安东南郊设立太一坛,后又于谬忌太一坛上立“三一”坛,并不断增加配享对象。元鼎五年(前112),汉武帝在云阳甘泉宫建立泰畤,专门祭祀太一。太一作为西汉国家祭祀中的至上神,享祭直至哀帝时期。
太一及其附属祭祀在秦及西汉武帝前的国家祭祀中从未出现,在武帝朝又尊崇异常,其来源与变迁值得考究。太一祭祀的成立,引领了西汉国家祭祀的大变局,改变了国家祭祀的重心所在,使之呈现出与秦完全不同的面貌。
(一)汉武帝之前的“太一”
早期太一神的来源与内涵较为复杂,已超出本节的讨论范围。不过,仍有必要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125],对汉武帝之前太一神的内涵作一简要说明。
楚简中常有祷祠“太”的记载,“太”即“太一”[126]。由于材料有限,楚简中“太”的神格尚不十分明晰[127],仅能确定“太”是一种受到普遍祭祀的神灵,常列于诸神之先,似乎已经以至上神的面貌出现。
其次,太一尚有星体这一重身份。《史记·天官书》曰:“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128]《淮南子·天文》中有类似的表述[129],也以太一为居于中宫之最明一星。钱宝琮指出,太一即是帝星(小熊座β星),亦曰北辰[130]。
此外,太一也作为“道”的终极本体出现,如郭店楚简《太一生水》[131]:
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天地〔复相辅〕也,是以成神明。……神明者,天地之所生也。天地者,太一之所生也。
《太一生水》中的“太一”与阴阳、四时、寒热等联系在一起,并成为后者的源头[132]。《淮南子》中也有相似的表达,《淮南子·本经》云:“帝者体太一,王者法阴阳,霸者则四时,君者用六律。”[133]“太一”是道的本体,与阴阳、四时、六律性质相同,但地位更高[134]。《太一生水》与《淮南子·本经》都以“太一”为高于其他自然因素的、宇宙形成的原点,即《老子》所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第二十五章)。
关于诸种不同的太一形象,钱宝琮认为,太一作为星名,到西汉才得产生,并推测汉所祀之太一与先秦太一并无关系[135]。李零梳理有关考古材料,指出“‘太一’在先秦时代就已经是一种兼有星、神和终极物三种含义的概念”[136]。钱宝琮的《太一考》作于20世纪30年代,受疑古思潮的强烈影响,过于强调汉人对传统的重新塑造。李零引证考古材料,认为“太一”的内涵在先秦已基本确定,观点更为平允。不过,先秦时代的“太一”或“太”的星体、至上神与“道”的本体三种内涵之间的关系,尚不能确定。夏德安认为,哲学上的“太一”与楚地宗教信仰活动中的“太一”有密切亲缘关系[137],其说值得重视[138]。
总之,在进入西汉国家祭祀体系之前,太一神既是星名,也有至上神或道的终极物的概念。这些内涵,在成书于西汉初期的《淮南子》中都得到了体现。至于西汉国家祭祀中的“太一”,则要通过太一祭祀成立的过程来认识。
(二)西汉太一祭祀的兴起
“太一”首次出现于西汉国家祭祀中,始于武帝时。《史记·封禅书》载[139]:
亳人谬忌奏祠太一方,曰:“天神贵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太一东南郊,用太牢,七日,为坛开八通之鬼道。”于是天子令太祝立其祠长安东南郊,常奉祠如忌方。
谬忌所奏的太一祭祀法,以太一为“天神贵者”,并以五帝配享太一。不久,又有人建言当祠“三一”[140]:
其后人有上书,言:“古者天子三年壹用太牢祠神三一:天一、地一、太一。”天子许之,令太祝领祠之于忌太一坛上,如其方。后人复有上书,言:“古者天子常以春解祠,祠黄帝用一枭破镜。冥羊用羊祠。马行用一青牡马。太一、泽山君地长用牛。武夷君用干鱼。阴阳使者以一牛。”令祠官领之如其方,而祠于忌太一坛旁。
武帝遂祭“三一”于谬忌太一坛之上,后又于其旁祭黄帝、冥羊、马行、泽山君地长、武夷君、阴阳使者等神祇。认识谬忌太一坛,首先要讨论这些神祇的性质。
先说“三一”。《史记·封禅书》载“三一”由天一、地一、太一组成。所谓“天一”,《史记·天官书》云:“前列直斗口三星,随北端兑,若见若不,曰阴德,或曰天一。”[141]《天官书》以北斗口“阴德三星”为天一,天一由三颗小星组成。《封禅书》曰[142]:
其秋,为伐南越,告祷太一。以牡荆画幡日月北斗登龙,以象太一三星,为太一锋,命曰“灵旗”。
这段话中的“象太一三星”,应作“象天一三星”。王先谦曰:“《孝武纪》上‘太一’作‘天一’,案‘天一’是也。太一无三星。天、太形近,又此《志》频见太一,故无能正其误者。”[143]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太一即北辰,并无“三星”,只有天一才由三颗小星组成。
关于“天一”与“太一”,还有一点需要辨正。《封禅书》《正义》注此条曰:“天一一星,疆阊阖外,天帝之神,主战斗。……太一一星,次天一南,亦天帝之神,主使十六神。”[144]以“天一”为一颗星、太一为天一之南的一颗小星。《晋书·天文志》与《正义》说同[145]。后世星图也多从此说,以天一、太一为两颗小星,与《封禅书》《天官书》的记载不合。这是因为,汉代的帝星在小熊座β星,唐代的极星已移至小熊座γ星。随着帝星的迁移,与帝星相配的小星名也随之变迁。《史记正义》的注解因此有误,不宜以唐及唐以后的太一、天一的位置,理解汉代的星神。
至于“地一”祭祀,则仅见于《史记·封禅书》与《汉书·郊祀志》。李零在饶宗颐研究的基础上,推论马王堆M3《太一避兵图》中青龙、黄龙是代表天一、地一,黄首青身龙是“太一”[146]。从现有材料看,“地一”很可能本无具体所指,而是从天一、太一衍生而来的祭祀,与“天一”相配,共同组成一个整体的祭祀对象。李零认为,三一崇拜比“所有其他星象有更多的观念色彩,因此很难以纯粹的天文学眼光求之”[147],所论甚确。天一、太一在与地一组合成为“三一”后,就不再指向具体的星神,而是一种以太一神为中心、天地相辅的抽象祭祀对象。
除太一、三一祭祀外,谬忌太一坛上还有其他人所献之方,祠祭对象繁杂。献方者云:“古者天子常以春解祠,祠黄帝用一枭破镜。冥羊用羊祠。马行用一青牡马。太一、泽山君地长用牛。武夷君用干鱼。阴阳使者以一牛。”所谓“解祠”,即旧注所云之解罪禳灾之祭[148]。《九店楚简》有《告武夷》一篇,帝命武夷君“命尔司兵死者”云云[149],李零以为此武夷君即《封禅书》载谬忌太一坛所祠之“武夷君”[150]。黄帝祭祀在秦汉虽极为常见,但谬忌太一坛上本身已五帝具足,再以枭鸟及破镜为祭品祠黄帝,仅此一见。至于冥羊、马行、泽山君地长[151]、阴阳使者等神祇,则不见于其他记载。
谬忌太一坛上的祭祀对象驳杂不经,正可反映出此时太一祭祀的性质与境况。以《封禅书》所载,谬忌奏太一方时称“古者天子以春秋祭太一东南郊”,奏三一方者云“古者天子三年壹用太牢祠神三一”,奏冥羊、马行祭者亦称“古者天子常以春解祠”,皆曰“古者天子”云云。虽不排除有司马迁整齐文字的工作,但应能反映说太一者热衷于托古,尤其是假托于“古天子”。进言上书者所托之“古”,应是战国晚期流行于东方的太一信仰和太一传说。对于这些传说,武帝采取了观望态度。他采纳谬忌建议,立太一坛于长安东南[152],认可了“太一”的合法性。此时,诸神堆叠于谬忌太一坛上,太一祭祀尚未体现出与其他祭祀十分不同的特征。这也说明,武帝并未十分肯定太一的地位。这一阶段,可看作是太一进入西汉国家祭祀的第一步。
谬忌太一坛设立后,齐人少翁受到武帝宠信,拜为文成将军。少翁建议武帝使宫室被服象神,以召神物,于是武帝“乃作画云气车,及各以胜日驾车辟恶鬼。又作甘泉宫,中为台室,画天、地、太一诸鬼神,而置祭具以致天神”[153]。武帝画诸神之象以下神,其中就有太一神。不久,少翁因欺诈被处斩,武帝病于鼎湖,他召来上郡能下神的巫师,名为“神君”,祠于甘泉,神君邀武帝相会于甘泉宫[154]:
于是〔武帝〕病愈,遂起,幸甘泉,病良已。大赦,置寿宫神君。寿宫神君最贵者太一,其佐曰大禁、司命之属,皆从之。非可得见,闻其言,言与人音等。时去时来,来则风肃然。居室帷中。时昼言,然常以夜。
武帝病愈后,对“神君”十分宠信,在甘泉宫中特设寿宫供养,因此又称他为“寿宫神君”。“寿宫神君最贵者太一”,即上郡巫师所下之神以太一神为最高。太一神以大禁、司命为佐助,“大禁”所指不详,“司命”常见于汉代国家祭祀中,前文已论。藉由治愈武帝的大病,太一的地位也变得突出起来,开始有别于其他神祇。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此时太一的形象出现在宫室壁画中[155],太一可由巫者招至,可与言语,有配享小神随从。此时武帝所祭之太一不仅是帝星,且是一个由帝星演化而来的、拟人化的大神。
自谬忌太一坛至寿宫神君所下的太一神,“太一”在汉代国家祭祀中的地位逐渐凸显。此时的太一,并未表现出《淮南子》中所强调的“道”的本体意义,而是由星体演化而来的神祇,即“天神最贵者”。最终推动武帝认可太一至上神身份,并使之成为最高国家祭祀的力量,则与方士及其他祭祀改革相联系。
元鼎四年(前113),武帝得宝鼎于汾阴后土祠旁,决定置于宗庙。不久后,武帝郊雍,有人建议武帝将郊祀对象改为太一,并以五色帝配享,武帝犹豫未决[156]。少顷,齐人公孙卿向武帝进言:“今年得宝鼎,其冬辛巳朔旦冬至,与黄帝时等。”并上书详细叙述黄帝得宝鼎事,称他的老师申公曾受“鼎书”,书曰:“‘汉兴复当黄帝之时。’曰:‘汉之圣者在高祖之孙且曾孙也。宝鼎出而与神通,封禅。封禅七十二王,唯黄帝得上泰山封。’”又引申公之说曰:“汉主亦当上封,上封则能仙登天也。”[157]公孙卿还历数黄帝郊雍上帝、采首山铜铸鼎及乘龙登仙于鼎湖之事,令武帝艳羡不已。
公孙卿的说辞虽然不经,但他巧妙地将武帝最为在意的数件大事,即改正朔、封禅和登仙结合起来。他还将这些事迹与黄帝联系在一起,更中武帝下怀[158]。在《封禅书》的叙事中,公孙卿进言不久,武帝即下令在甘泉宫立太一祠坛。得鼎时就有人建议武帝另立太一坛,当时武帝尚犹豫不决,半年之内,便开始大兴太一祭祀,这其间的缘由值得探寻。汾阴所得之鼎、泰帝与太一之间的关系,是理解这一过程的关键所在。
《汉书·武帝纪》载武帝元鼎四年(前113)“得宝鼎后土祠旁”[159]。《封禅书》载武帝得宝鼎于汾阴,“鼎大异于众鼎,文镂无款识”。武帝询问鼎之来历,主管祭祀的官员将汾阴宝鼎与“泰帝”所作之鼎联系在一起,说:“闻昔泰帝兴神鼎一,一者壹统,天地万物所系终也。”[160]这是“泰帝”一词第一次出现在《封禅书》中。元鼎六年(前111),武帝欲兴郊祀之乐[161]:
或曰:“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于是塞南越,祷祠太一、后土,始用乐舞,益召歌儿,作二十五弦及空侯琴瑟自此起。
此处之太帝显指上古帝王,与上文之“泰帝”应为同一人[162]。顾颉刚、杨向奎作《三皇考》,认为“泰帝这个人是临时由天上拉下来的,这些故事也是临时拼凑起来的”[163],未免将问题过于简单化了。《淮南子·俶真》有“耳听白雪清角之声”一句,高诱注曰:“白雪,师旷所奏太一五十弦之琴乐曲。”[164]系联这两个“五十弦”的故事,钱宝琮认为,高诱所注之“太一”即武帝时公卿所论之“泰帝”,并判断“泰皇、泰帝、太帝、太一、太乙,只是太古一个人王的尊称,不过文字上面有些差别罢了”[165],其说甚是[166]。不过,“泰帝(太帝)”的身份及其与太一祭祀的关系,还有必要进一步阐发。
“太帝”是太一的别名。这种说法多见于纬书,如《史记·天官书》《索隐》引《春秋文耀钩》云:“中宫大帝,其精北极星。”《索隐》又引《春秋合诚图》曰:“紫微,大帝室,太一之精也。”[167]这两种纬书都以“大帝”为北极、太一,亦即小熊座β星。《五行大义》卷五《论诸神》:“郑玄注《乾凿度》云:‘太一者,北辰神名,居其所曰太帝。’”[168]《五行大义》整合前代数术文献,保留了很多较古的说法,所引郑玄说,也证明汉代的北辰即太帝。
以北辰为太帝的认识,在唐代有所变化。司马相如临终奏书中有“意者泰山、梁父设坛场望幸”之语,《索隐》云:“‘设坛场望幸华’,案:诸本或作‘望华盖’。华盖,星名,在紫微太帝之上。今言望华盖、太帝耳。”[169]《索隐》以“太帝”为紫微垣中之星名,指的是紫微垣中的“天皇大帝”。《晋书·天文志上》[170]:
钩陈,后宫也,大帝之正妃也,大帝之常居也。……钩陈口中一星曰天皇大帝,其神曰耀魄宝,主御群灵,执万神图。
《晋书·天文志》又曰[171]:
紫宫垣十五星,其西蕃七,东蕃八,在北斗北。一曰紫微,大帝之坐也,天子之常居也,主命主度也。
《晋书》中出现了“大帝之常居”“大帝之坐”,另有一“天皇大帝”。所谓“大帝之正妃”,即勾陈一,也就是小熊座α星。陈遵妫根据薮内清《宋代の星宿》,以仙王32H为唐宋人所谓之“天皇大帝”[172]。前文已叙,中古时极星的所在已经转移,以帝、妃为名的诸星体名称自然也随之变迁[173]。《晋书》所谓“天皇大帝”,在后代才分化而出。《索隐》以唐代星名注汉代星象,如果受此影响,认为当时的勾陈一(小熊座α星)或天皇大帝(仙王32H)即汉代之“大帝”,是不正确的。汉人所谓“大帝”,自始至终都是帝星小熊座β星。
结合前文对“太一”星变迁的考察,太一与太帝之间的关系就比较明白了:西汉时的“太一”与“太帝”,皆为星神,即小熊座β星,可看作同一颗帝星分身而出的两个神名。后代所谓侍奉“天皇大帝”的“太一”是晚起星名,与汉代所祭太一神不同;唐代以后的“大帝”也非汉人之“太帝”。
在西汉,帝星逐渐被拟人化,成为远古帝王,二名可以混用,太一与太帝因此相互联结。《汉书·王莽传下》载天凤六年春王莽下书云[174]:
《紫阁图》曰:“太一、黄帝皆仙上天,张乐昆仑虔山之上。”
在王莽的诏书中,太一的身份正是上古帝王,时代在黄帝之前,与武帝群臣所论铸宝鼎、作二十五弦瑟的太帝身份正相符。这条材料也可证明太一与太帝的关系,以及太一在西汉的形象[175]。总之,西汉的太帝即太一,兼有星神与远古帝王两种身份。
厘清了太一与太帝之间的关系,公孙卿书奏之后武帝的反应便容易理解了。《封禅书》载[176]:
齐人公孙卿曰:“今年得宝鼎,其冬辛巳朔旦冬至,与黄帝时等。”卿有札书曰:“黄帝得宝鼎宛朐,问于鬼臾区。鬼臾区对曰:‘帝得宝鼎神策,是岁己酉朔旦冬至,得天之纪,终而复始。’”
公孙卿在上书中指出,武帝得宝鼎的时间是“辛巳朔旦冬至”,与黄帝相同[177]。而黄帝所得的鼎上铸有预言天道终始的“神策”。前文曾引,黄帝之前曾拥有神鼎的唯有泰帝[178]。那么,在公孙卿构拟的历史中,黄帝所得的这只宝鼎,即泰帝所铸的神鼎。黄帝得鼎书后“迎日推策”,终于“仙登于天”。得自申公的“鼎书”已经预言,武帝得到神鼎后,如能效仿黄帝封禅,便能够像黄帝一样登仙。这也就是公孙卿所谓“得天之纪,终而复始”。正是这一番说辞,成了武帝立太一坛的最后触发点。
《史记·封禅书》载武帝首次祭拜太一之赞飨曰:“天始以宝鼎神策授皇帝,朔而又朔,终而复始,皇帝敬拜见焉。”[179]赞飨所言甚明,武帝受泰帝之“宝鼎神策”,因此“敬拜见焉”。其后,太初元年(前104),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武帝至泰山,祠于明堂,其赞飨曰:“天增授皇帝太元神策,周而复始。皇帝敬拜太一。”[180]这与元鼎五年赞飨大意相同,仍是感于“神策”“周而复始”的预言,故此拜祠太一[181]。这两条材料,可以证明前文的推断。太一(泰帝)祭祀对武帝最大的吸引力,与“周而复始”的预言相关。武帝笃信自己受天命神策,能与黄帝同功。
武帝崇拜黄帝,几乎已到痴迷的程度。方士每假托黄帝,进言便往往得售。虽然封禅、改正朔、易服色之举,武帝及在朝公卿筹划已久,并非仅因公孙卿之说而发。不过,汉代太一祭祀的发展,正是随公孙卿的这番运作而走向了最高潮。
武帝朝首倡太一祭祀的为亳人谬忌[182],以《史记·封禅书》和《汉书·武帝纪》、《郊祀志》所载推算,武帝在长安东南郊立太一坛在元朔五年(前124);武帝病鼎湖,使寿宫神君下太一神,在元狩五年(前118)或元狩六年(前117)[183];武帝立甘泉泰畤,在元鼎五年(前112)。从谬忌太一坛算起,太一进入汉代国家祭祀,直到登上国家祭祀的最高等级,共历时十二年。在这个过程中,太一的形象不断丰满,受重视程度逐步提高。元鼎五年后,太一即成为享受皇帝有规律亲祭的至上神。
(三)甘泉泰畤的祭礼及性质
元鼎五年,武帝幸甘泉,“令祠官宽舒等具太一祠坛”[184],《封禅书》载有太一坛形制及祭仪。为方便讨论,先引用如下[185]:
祠坛放薄忌太一坛。坛三垓。五帝坛环居其下,各如其方,黄帝西南,除八通鬼道。太一,其所用如雍一畤物,而加醴枣脯之属,杀一狸牛以为俎豆牢具。而五帝独有俎豆醴进。其下四方地,为醊食群神从者及北斗云。已祠,胙余皆燎之。其牛色白,鹿居其中,彘在鹿中,水而洎之。祭日以牛,祭月以羊彘特。太一祝宰则衣紫及绣,五帝各如其色,日赤,月白。
泰畤为三重坛结构,下为四方底,上有双层八角形祭坛[186]。泰畤的核心是中央的八角形太一坛,即谬忌太一坛。八角形“八觚宣通象八方”,用以表示八个空间方位。此时,中央的祭坛上已无“三一”、冥羊、马行等神,独尊太一。
泰畤中层为五帝坛,用以配享太一。五帝按方位排列,黄帝居于西南。黄帝配土行,本应居于正中,因中有太一,才置于西南。土行或黄帝在四时五行系统中的位置安排,是四时五行配数配物时必然会遇到的问题。《礼记·月令》的系统中,土行的位置虚设,无法与四季、十二律等四分系统相配[187]。《淮南子·时则》将土行归入季夏[188],从夏季抽出三十天分给土行。虽然这一安排仍不平均,但解决了土行空位的问题。甘泉泰畤将黄帝置于西南,与《淮南子·时则》的处理方式相似。不过,将黄帝安排在西南,只是权宜之计,并非西汉的一定之规。武帝时也有将黄帝与赤帝同置于南方的处理方式,如《汉书·郊祀志》载武帝于“泰山下祠五帝,各如其方,黄帝并赤帝所,有司侍祠焉”[189]。五帝坛之下为“四方地”,即正方形祭坛,正方形应是模仿大地,祭祀对象为“群神从者”和北斗,是比五帝低一层次的配享神。
泰畤是一个层次分明的综合性神坛,主神太一,五帝为主要配享,最下层有其他配享诸神。泰畤祭祀也由此演生出一套复杂的祭仪。元鼎五年十一月辛巳朔旦冬至,武帝首次亲郊太一,《史记·封禅书》载[190]:
十一月辛巳朔旦冬至,昧爽,天子始郊拜太一。朝朝日,夕夕月,则揖。而见太一如雍郊礼。……公卿言“皇帝始郊见太一云阳,有司奉瑄玉嘉牲荐飨。是夜有美光,及昼,黄气上属天”。太史公、祠官宽舒等曰:“神灵之休,祐福兆祥,宜因此地光域立太畤坛以明应。令太祝领,秋及腊间祠。三岁天子一郊见。”
因为武帝首次祠太一时出现了“祠上有光”的神灵感应,遂将甘泉太一坛命名为“泰畤”。《汉书·武帝纪》载此事曰:“十一月辛巳朔旦,冬至,立泰畤于甘泉,天子亲郊见,朝日夕月。”[191]武帝祀太一,所用是郊礼,礼仪与规格皆与雍五畤相似而有加礼[192]。下文即从祭祀地点、时间、仪节及流程诸方面考察甘泉泰畤之祭仪。
先说祭拜地点。武帝祭祀时是否亲登太一坛,《史》《汉》未有确载,只能藉由后世的一些说法进行推测。《晋书·江逌传》载江逌上疏曰:“案《汉仪》,天子所亲之祠,惟宗庙而已。祭天于云阳,祭地于汾阴,在于别宫遥拜,不诣坛所。”[193]《太平御览》亦云[194]:
皇帝祭天,居云阳宫。斋百日,上甘泉通天台,高三十丈,以候天神之下,见如流火。舞女童三百,皆年八岁,天神下,坛所举烽火,皇帝就竹宫中,不至坛所。
《御览》载西汉皇帝郊甘泉泰畤不至坛所,但上甘泉通天台而已。武帝首次祭泰畤在元鼎五年(前112),甘泉宫通天台作成于元封二年(前109)[195],并非为祭祀泰畤所作。《御览》所谓通天台祭太一之说,恐不可信。《晋书》载江逌所云武帝“别宫遥拜”,于史无征。武帝于其他宫殿所行祭礼,应指下文所论的朝日夕月之礼。《北堂书钞》引《汉旧仪》云:“皇帝自行,群臣从,斋皆百日。祭天紫坛帷幄。”[196]汉人之“紫坛”特指泰畤,“祭天紫坛帷幄”应指皇帝祭天亲至泰畤紫坛。西汉皇帝祭祀泰畤时的站位,应以《北堂书钞》所引《汉旧仪》更为近真:皇帝亲至泰畤紫坛,搭帐帷祭祀[197]。
除祭拜太一神外,武帝还在甘泉宫亲行朝日夕月之礼。皇帝早晨礼敬太阳,夜晚顶礼月亮,即所谓“朝朝日,夕夕月”。《汉书》臣瓒注引《汉仪注》曰:“郊泰畤,皇帝平旦出竹宫,东向揖日,其夕,西南向揖月,便用郊日,不用春秋也。”[198]礼书中朝日夕月礼常以春分、秋分,武帝行礼时间与之不同,故有此注[199]。这段文字下颜师古又注曰:“春朝朝日,秋暮夕月,盖常礼也。郊泰畤而揖日月,此又别仪。”[200]颜注认为武帝时有春分朝日、秋分夕月的“常礼”,非是。武帝仅在亲行泰畤太一祭祀时,一并举行朝日夕月之祭,配享太一。
除三年一次的皇帝亲祀外,泰畤祭祀平时由太祝总领,于秋及腊定期举行。《汉书·武帝纪》载武帝立泰畤诏曰[201]:
望见泰一,修天文䄠。辛卯夜,若景光十有二明。《易》曰:“先甲三日,后甲三日。”朕甚念年岁未咸登,饬躬斋戒,丁酉,拜况于郊。
所谓天文䄠,《汉书》注引臣瓒曰:“祭天则天文从,故曰修天文䄠也。”颜师古曰:“朝日夕月,即天文䄠之谓也。”[202]可见日与月是天神配享,“太一”即为地位最高的天神。
泰畤祭祀的时间及流程,还可从祭祀乐歌中获得一些相关信息。《史记·乐书》[203]:
汉家常以正月上辛祠太一甘泉,以昏时夜祠,到明而终。常有流星经于祠坛上。使僮男僮女七十人俱歌。春歌《青阳》,夏歌《朱明》,秋歌《西暤》,冬歌《玄冥》。
《乐书》载太一祭祀以昏时开始“夜祠”,至黎明结束。《封禅书》则载武帝是在“辛巳昧爽”,也就是当天清晨郊见太一。《封禅书》还记载:“是夜有美光,及昼,黄气上属天。”如此看来,每次太一祭祀持续的时间都很长,皇帝亲自主持的只是其中一部分,如昧爽祭拜太一和“朝日夕月”之礼,其余时段由祠官主持。
最后再谈祭祀的服色与其他细节。秦始皇郊拜,衣上白;文帝郊见雍五畤祠,衣皆上赤[204]。武帝郊雍五畤时服色未见记载。此时武帝尚未改正朔,但郊见太一,衣上黄[205]。前引《封禅书》云“太一祝宰则衣紫及绣”。泰畤中心之坛曰“紫坛”,祭祀乐歌《天地》篇有“惟予有慕,爰熙紫坛”之句,颜注曰:“紫坛,坛紫色也。”[206]可见其他主持祠祀者服色与祭坛颜色相同。此外,《汉书·礼乐志》所载《郊祀歌》中《惟泰元》一首结句有“招摇灵旗”之语[207],指武帝祭祀中奉太一灵旗以祈祷。扬雄《甘泉赋》亦有“燎熏皇天,招繇泰壹。举洪颐,树灵旗”之句。李奇注曰:“欲伐南越,告祈太一,画旗树太一坛上,名灵旗,以指所伐之国也。”[208]以上引文所叙,可见泰畤上还立有旗帜,旗上绘太一星象,以祈福佑[209]。
太一祭祀在武帝朝有广泛分布。武帝所立、有明确记载的太一祭祀,有长安东南郊的亳人谬忌太一坛、甘泉泰畤、泰山明堂中的太一祭祀。此外,《汉书·地理志》琅邪郡不其县还有“太一、仙人祠九所”[210]。可见太一祭祀并非仅存在于甘泉泰畤,而是在武帝祭祀的必经之途上都有分布,在琅邪不其县甚至达到数所之多。这种在多个地点甚至同一地点重复兴立神祠的做法,与秦王朝如出一辙。西汉末年,匡衡、张谭罢废旧祠,就包括“孝武薄忌泰一、三一、黄帝、冥羊、马行、泰一”等神[211]。所以,“太一”虽为西汉之至上神,但严格地说,西汉最高的国家祭祀应称为“甘泉泰畤太一祭祀”而非“太一祭祀”。
甘泉泰畤之祭,史籍往往呼之曰“郊”礼。如武帝祭祀泰畤,《汉书》一律称之曰“郊泰畤”。再如泰畤之四季常规祭祀乐歌《青阳》《朱明》等曲,属武帝《郊祀歌》十九章[212]。祭太一以日月等天文配享,也说明甘泉泰畤的祭祀与郊礼相当。此时雍五畤的郊祭礼照常进行,与甘泉泰畤交替祭祀,二者规格相同。王莽即曰:“元鼎五年十一月癸未始立泰一祠于甘泉,二岁一郊,与雍更祠。”[213]
作为郊礼的甘泉泰畤之祭,近于祭天之礼。如武帝在元封元年封禅泰山之前,首先祭祀太一神:“既至甘泉,为且用事泰山,先类祠太一。”[214]《汉书·郊祀志》颜注曰:“类祠,谓以事类而祭也。”[215]武帝封禅告天,先进行与之相类的太一祭祀,是谓“类祠”。此后,武帝封禅泰山时采用的祭祀礼仪也与祠太一相同:“封泰山下东方,如郊祠太一之礼。封广丈二尺,高九尺,其下则有玉牒书,书秘。”[216]元封元年即武帝封禅当年的秋天,“有星茀于东井,后十余日,有星茀于三能”。有司认为这是封禅后上天答以“德星”。因此,武帝在元封二年郊雍后,又特别祭拜太一,赞飨曰:“德星昭衍,厥维休祥。寿星仍出,渊耀光明。信星昭见,皇帝敬拜太祝之享。”[217]天降祥瑞,而武帝还报享太一,也说明太一神的性质近似于“天”。此后,武帝修封时也将太一置于明堂[218]:
及五年修封,则祠太一、五帝于明堂上坐,令高皇帝祠坐对之。祠后土于下房,以二十太牢。
泰山明堂中,高祖被置于太一对面配享。元始年间的郊祀礼则以高祖配天。二者颇有相似之处。以上所举国家祭祀中的种种处理方式都说明,太一祭祀在西汉武帝朝至西汉末年,基本可以看作是与“天”性质相近的至上神。
虽然太一是类于“天”的存在,但严格地说,在西汉的国家祭祀中,太一不能完全与“天”等同。武帝时期的祭祀乐歌中有《惟泰元》与《天地》两篇。《惟泰元》是祭祀天神地祇的乐歌,其辞曰[219]:
惟泰元尊,媪神蕃釐,经纬天地,作成四时。精建日月,星辰度理,阴阳五行,周而复始。
开篇之“惟泰元尊,媪神蕃釐”。李奇注曰:“元尊,天也。媪神,地也。”颜师古反驳此说,认为“泰元,天也”[220]。寻绎文义,二说皆非。但李奇的读法是正确的,即从“惟泰”与“元尊”中一断。“泰”即太一,“元尊”用以形容太一。首先,在其他文献中,不见以“泰元”代指天者。而“泰”在先秦就可表示太一,加上虚词“惟”,正可与表示地神的“媪神”相对。其次,“蕃”训为多,“釐”训为福,以“元尊”与“蕃釐”对举,工整顺畅。此篇歌颂泰与媪神成四时、建日月星辰、顺阴阳五行。秦蕙田云此篇“言泰一之尊,兼统天地,盖献泰一之词也”[221],他的判断是正确的。《惟泰元》中太一与地神“媪神”相对,显是天神。但同时,太一与媪神还能够“经纬天地,作成四时”。可见“太一”是一种高于“天”的存在,二者并非简单的对等关系。
此外,武帝《郊祀歌》中的《天地》篇也可作一旁证[222]:
天地并况,惟予有慕。爰熙紫坛,思求厥路。恭承禋祀,缊豫为纷。黼绣周张,承神至尊。千童罗舞成八溢,合好效欢虞泰一。
篇中明言“虞泰一”,是歌咏太一的乐歌。“天地并况,惟予有慕。爰熙紫坛,思求厥路”可译为:“敬慕天与地的赐予,因此建设泰畤紫坛,以求通达神灵。”在这首乐歌中,泰一不与后土相配,是一种唯一的、至高的存在,由太一可通于天地。这也说明,太一可以定位为“至上天神”。
需要补充的是,虽然太一的身份不能等同于“天”。不过在汉人的言论中,太一作为最高天神,有时也被简化为“天”。如汉末扬雄作《甘泉赋》有“燎熏皇天,招繇泰一”之语,以皇天与泰一互文对举[223]。再如杜邺云“今甘泉、河东天地郊祀,咸失方位,违阴阳之宜”[224],所谓“天地郊祀”,指的就是甘泉泰畤与汾阴后土祠祭祀;班固评论西汉末年“三十余年间,天地之祠五徙焉”[225];王舜、刘歆等人称武帝“立天地之祠,建封禅,殊官号”[226]等等,都以“天地之祠”代指甘泉泰畤与汾阴后土祠。可见,在泛泛而论时,泰畤—后土祠祭祀也可以被理解为天地之祭。
西汉末年,以匡衡为首的部分儒生要求改革国家祭祀,建立南郊郊祀制度。这次改革的首要一步,就是废除甘泉泰畤、汾阴后土祠祭祀。从表面上看,匡衡等人是将天地之祭迁移到了合乎礼制的长安南郊。事实上,在这次改革中,儒生以儒家礼学重新规范了国家祭祀,至上神的祭祀对象发生了微妙的转换[227]。“太一”退出了西汉国家祭祀,儒家意义上的“天”取代了其地位。
综上,自甘泉泰畤成立之后,太一祭祀成为最高国家祭祀之一。作为至上神的太一来源于星神,兼有远古圣君的身份,其地位高于宽泛意义上的“天”,与后代南郊郊祀中的至上神“天”也判然有别。
最后,还有一点值得补充。太一神与东方文化联系紧密。前文已述,目前出土的楚简中常有祭祀“太”“太一”者,可见太一是楚人常奉的神灵。《楚辞·九歌》中也有《东皇太一》篇[228]。回顾太一祭祀在汉代兴立的过程,在关键点上做出推动的往往是来自东方的方士,如亳人谬忌及公孙卿。即便是皇家祠官,也受到方士的影响,《史记·封禅书》载[229]:
居久之,李少君病死。天子以为化去不死,而使黄锤史宽舒受其方。
李少君死后,武帝使来自东方的史宽舒学习他遗留下来的方术[230]。“宽舒”一名,多见于《封禅书》及《郊祀志》,是武帝朝有名的祠官。议立后土祠及甘泉泰畤时,礼仪皆由“太史令谈及祠官宽舒”所定[231]。这位祠官宽舒,应该就是受李少君方的史宽舒。如此,武帝朝的祠官也带有东方背景,又从学方士,其拟定的祭祀礼仪应也带有东方文化印记。在武帝的一系列改革中,秦王朝的祭祀传统在逐渐被改变。泰畤太一祭祀的成立不但是从制度上,也是从文化上对秦的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