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宣帝朝的新祠
直至即位的第十二年,即元康四年(前62),宣帝方首次亲行祭祀,诏曰:“上帝之祠阙而不亲十有余年,朕甚惧焉。”[1]次年(神爵元年),宣帝至泰畤、后土祠,亲举天地之祭。当年,他又将武帝时业已成形的五岳四渎祭祀制度化,明确了祭祀地点及规格[2],新设了一些神祠,《汉书·郊祀志》载其事曰[3]:
时,南郡获白虎,献其皮牙爪,上为立祠。又以方士言,为随侯、剑宝、玉宝璧、周康宝鼎立四祠于未央宫中。又祠太室山于即墨,三户山于下密,祠天封苑火井于鸿门。又立岁星、辰星、太白、荧惑、南斗祠于长安城旁。又祠参山八神于曲城,蓬山石社石鼓于临朐,之罘山于腄,成山于不夜,莱山于黄。成山祠日,莱山祠月。又祠四时于琅邪,蚩尤于寿良。京师近县鄠,则有劳谷、五床山、日月、五帝、仙人、玉女祠。云阳有径路神祠,祭休屠王也。又立五龙山仙人祠及黄帝、天神、帝原水,凡四祠于肤施。
以上诸祠大致可分为三类。第一类为原齐地八神祭祀。宣帝合祀八神于曲城,除祠四时于琅邪、祠蚩尤于寿良外,原八神祠所在地的神祠多被更换为山川祭祀。八神祭祀虽得以留存,但其地理意义业已消解。自秦以来祭祀鼎盛的齐地八神,此时事实上已经消亡。取而代之的,是山川、日月、四时等以自然神为主要祭祀对象的神祠。
第二类为关中近长安之祠,数量最多。首先是未央宫中的“随侯、剑宝、玉宝璧、周康宝鼎”四祠。《汉书补注》引刘敞说:“四祠,随侯珠一也;剑宝,即斩蛇剑,二也;玉宝璧即受命宝和氏璧,三也。三物皆汉天子世传者。并周康宝鼎为四。周康宝鼎似汾上所获鼎也。”[4]《续汉书·礼仪志》“大丧”条云:“中黄门掌兵以玉具、随侯珠、斩蛇宝剑授太尉,告令群臣。”[5]随侯珠、斩蛇剑,应即随侯、剑宝二祠所祭之物,刘敞说是。
玉宝璧,旧注多同刘敞,云玉宝璧为和氏璧。《晋书·舆服志》载汉王室“又有秦始皇蓝田玉玺,螭兽纽,在六玺之外,文曰‘受天之命,皇帝寿昌’。汉高祖佩之,后世名曰传国玺,与斩白蛇剑俱为乘舆所宝”[6]。王应麟《玉海》“汉玉宝璧、剑宝”条引刘敞说,又引《晋书》文,云:“传国玺即受命宝。”[7]以汉传国玺即为“受命宝”玉宝璧,而玉宝璧又为和氏璧。但这都是注家推测,并无可靠证据。随侯珠为自古相传的宝物,常与和氏璧并称为“随和”[8]。玉宝璧与随侯珠并列,这或许是旧注认为它是和氏璧的原因。秦并六国后,和氏璧落入秦人之手,又转而成为汉室藏宝,并非没有可能。但就目前的材料来看,仍以阙疑为佳。
周康宝鼎,刘敞以为汾阴所得鼎。但汾阴之鼎武帝时已祭于甘泉,无需另祠于未央宫,王先谦已有说[9]。随侯珠为传世珍宝,斩蛇剑为高祖遗物。玉宝璧、周康宝鼎虽所指不详,但应与前二者同属国之重宝,因祭于未央宫中。宣帝“又立岁星、辰星、太白、荧惑、南斗祠于长安城旁”,此数祠所祀对象与雍地诸祠的祭祀对象基本相同,唯更近首都而已。
上引文中“京师近县鄠,则有劳谷、五床山、日月、五帝、仙人、玉女祠”,《汉书补注》引沈钦韩说,曰[10]:
《水经注·渭水》篇:“甘水又东,得涝水口,水出南山涝谷。”《上林赋》作“潦”,李善注:“潦水,即涝水,亦作潦谷。”《长安志》:“五床山在鄠县境。”《真诰》:“明星玉女者,居华山,服玉浆。”《说文》引《甘氏星经》云:“太白上公,妻曰女媊,居南斗,食厉,天下祀之曰明星。”
劳谷、五床山二祠之位置,沈说可从。涝水秦时已有祠[11],五床山在鄠,《汉书·地理志》左冯翊谷口县“有天齐公、五床山、仙人、五帝祠四所”[12],即此。
玉女祠,沈钦韩引《真诰》,以为其所祀为“明星玉女”。此说出于纬书。《后汉书·张衡列传》李贤注引《诗纬含神雾》曰:“太华之山,上有明星玉女,主持玉浆,服之成仙。”[13]《山海经·西山经》郭璞注亦同[14]。沈氏又引《甘氏星经》,以玉女为“太白上公”之妻女媊。《史记·天官书》:“太白,大臣也,其号上公。其他名殷星、太正、营星、观星、宫星、明星……”[15]可见“明星”也是太白星即金星的别名。女媊被祭以“明星”之号,是从太白而来。作为金星的“明星”与《真诰》所云“明星玉女”并非一事。《汉书·地理志》右扶风陈仓“有上公、明星、黄帝孙、舜妻育冢祠”[16],这里的“上公、明星”才是太白上公与女媊之祠。鄠县距华山颇有距离,此处之“玉女祠”,恐非太华之“明星玉女”,也不是女媊之祠。
事实上,玉女即指神女、仙女。玉女祠在《郊祀志》中出现了两次,两次皆与仙人祠并举[17]。玉女祠与仙人祠,应是分别祭祀得道成仙的女性与男性。当时人言“玉女”,多指仙女。如司马相如《大人赋》:“排阊阖而入帝宫兮,载玉女而与之归。”张揖注曰:“玉女,青要、乘弋等也。”[18]扬雄《甘泉赋》:“屏玉女而却虙妃。”颜注:“玉女、虙妃,皆神女也。”[19]两赋中的“玉女”,皆泛指天帝、西王母身边的仙女。又,《汉书·郊祀志》曾载谷永上书言方士之祸,曰:“至初元中,有天渊玉女、钜鹿神人、轑阳侯师张宗之奸,纷纷复起。”[20]“天渊玉女”,旧注多阙[21]。“轑阳侯师张宗”,颜注曰:“轑阳侯,江仁也,元帝时坐使家丞上印绶随宗学仙免官。”[22]张宗为轑阳侯师事的方士,“天渊玉女”或与之身份相近。所谓“天渊”,《汉书·李寻传》载李寻说王根之辞,曰:“月、太白入东井,犯积水,缺天渊。”颜注引孟康曰:“天渊十星在北斗星东南。”[23]“天渊”为北斗星东南的一组小星。《开元占经》卷七〇《甘氏外官》有“天渊星占”:“巫咸曰:‘天渊十星在鳖东南九坎间,一名天渊,一名天海,主灌溉之官。’”[24]这位方士或是女性,因此号曰“玉女”,并冠以“天渊”群星之名[25]。宣帝的玉女祠,是与仙人祠对应,祭祀女仙的祠庙。
第三类祠庙,可统称为关中杂祠。它们分别是天封苑火井祠、云阳径路神祠,以及肤施四祠:“五龙山仙人祠及黄帝、天神、帝原水。”《汉书·地理志》西河郡鸿门县(今陕西省神木市西南)“有天封苑火井祠,火从地出也”[26]。所祀为天然气自燃现象,这类神祠也见于后代[27]。天封苑火井祠可称为“异象祠”,即祭拜特殊的自然现象,以辟邪祈福。《汉书·地理志》左冯翊云阳县“有休屠金人及径路神祠三所”[28]。云阳在宣帝朝仍是处理匈奴事务的重要场所,宣帝所立的径路神祠,是武帝在云阳立休屠金人祠的延续。
肤施有五龙山仙人祠及黄帝、天神、帝原水四祠。《水经·河水注》[29]:
奢延水又东径肤施县,帝原水西北出龟兹县,东南流。……东入五龙山。《地理志》曰:“县有五龙山、帝原水。”自下亦为通称也。……水出西南长城北阳周县故城南桥山,昔二世赐蒙恬死于此。王莽更名上陵畤,山上有黄帝冢故也。
此处相传有黄帝之冢,因设有黄帝祠。所谓“帝原水”发源于上郡龟兹县(今陕西榆林市北),流经肤施县。
《汉书·地理志》上郡肤施县有“五龙山、帝原水、黄帝祠四所”[30]。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将之读为“五龙山、帝、原水、黄帝祠四所”。他认为:“《郊祀志》宣帝立五龙山仙人祠及黄帝、天神帝、原水凡四祠于肤施。五龙山,一也;帝即天神帝,二也;原水,三也;黄帝,四也。”[31]将《郊祀志》中的“帝”属前读,以之为“天神帝”和“原水”二祠。钱大昕之所以将《地理志》的“帝”与“原水”点断,是为合于《地理志》所载四所祠庙之数,今《汉书》中华书局版点校本处理方式与之相同。钱氏又将《郊祀志》的“帝”从“天神”上读,以与《地理志》相合。不过,秦汉未见祠“天神帝”者,而《封禅书》载秦时下邽县有天神祠。其次,前引《水经注》也足可证肤施无“原水”而有“帝原水”。此地或因山上有黄帝冢而被称为“帝原”。再者,《地理志》的“祠某所”,是当地神祠总数,不必定与前文所列神祠名一一对应。如琅邪郡不其县“有太一、仙人祠九所”[32]。钱氏过于拘泥《地理志》文字,其说不确。
《汉书·郊祀志》后文曰[33]:
京兆尹张敞上疏谏曰:“愿明主时忘车马之好,斥远方士之虚语,游心帝王之术,太平庶几可兴也。”后尚方待诏皆罢。
可见宣帝也曾一度对方士颇为迷恋,设置了大量“尚方待诏”。以上诸祠,多为山川祠与仙人祠,可能都是在方士的建议下设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