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朝的甘泉宫

二、武帝朝的甘泉宫

武帝元鼎、元狩年间,对甘泉宫持续地大规模建设始发其端。甘泉宫一跃成为西汉最重要的宫室,集神圣与世俗的功能于一身。今试析而言之。

(一)御仙之馆:作为祭祀中心的甘泉宫

《史记·封禅书》载李少君劝说武帝于宫室中画神像以通神,甘泉宫的兴盛从此发端[307]

〔武帝〕乃作画云气车,及各以胜日驾车辟恶鬼。又作甘泉宫,中为台室,画天、地、太一诸鬼神,而置祭具以致天神。

此事在元朔五年(前124)。《封禅书》所谓“又作甘泉宫”,指在原甘泉宫基础上翻修扩建。李少君死后不久,又发生了寿宫神君使武帝相会于甘泉之事[308]

游水发根言上郡有巫,病而鬼神下之。上召置祠之甘泉。及病,使人问神君。神君言曰:“天子无忧病。病少愈,强与我会甘泉。”于是病愈,遂起,幸甘泉,病良已。大赦,置寿宫神君。

武帝先将上郡能下神的巫师安排在甘泉宫,巫师招来的“神君”显灵后,武帝又奉其于甘泉宫内的寿宫。此事约在元朔六年(前123)。从这两个举动来看,武帝似已有将与鬼神、祭祀相关之事集中于甘泉宫的打算。置寿宫神君后,武帝又对甘泉宫室进行了一番调整,“又置寿宫、北宫,张羽旗,设供具,以礼神君”[309]。《史记·孝武本纪》《集解》引服虔曰:“立此便宫也。”又引臣瓒曰:“宫,奉神之宫也。”[310]武帝新增设宫室寿宫、北宫,皆是用以祭祀。《史记·封禅书》太史公曰:“入寿宫侍祠神语,究观方士祠官之意。”[311]所谓“神语”,即指寿宫神君所下之神给出的指示:“神君所言,上使人受书其言,命之曰‘画法’。”[312]在《封禅书》篇末的“太史公曰”中,司马迁特意拈出寿宫侍祠之事,可见寿宫的下神活动在武帝朝颇为重要。此外,元鼎四年(前113),汾阴后土祠旁出土宝鼎,武帝核实后也祠之于甘泉[313]。这也能证明武帝有将神异的对象集中于甘泉宫的意图。然而,此时的甘泉宫只是各种祭祀集中之处[314],真正使得其地位产生质的飞跃的,还是元鼎五年(前112)泰畤之立。

元鼎五年,武帝首次亲郊泰畤。甘泉泰畤的祭祀对象“太一”,为地位最高的天神,泰畤也由此成为地位最高的神坛。甘泉泰畤的成立,带动了西汉中期国家祭祀的大变革。泰畤建立后,作为王朝郊祭之所,甘泉宫祭祀中心的地位得以确立。此后,武帝在甘泉宫大兴土木。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通天台的建设[315]

〔武帝〕乃作通天茎台,置祠具其下,将招来仙神人之属。于是甘泉更置前殿,始广诸宫室。

此事在武帝元封二年封禅泰山后[316]。通天台的建成,是甘泉宫大规模建设之始。而通天台本身,更是一处宗教意味浓厚的建筑。既名之曰“通天”,建造的目的便是通神,“将招来仙神人之属”。通天台规模颇大,所费人力可观。《史记·酷吏列传》云:“是时天子方欲作通天台而未有人,温舒请覆中尉脱卒,得数万人作。”《正义》引《三辅旧事》云:“起甘泉通天台,高五十丈。”[317]通天台高五十丈、用数万人作,可想其雄伟壮丽。通天台建成后,便成为甘泉宫室群中标志性的建筑之一。元封二年通天台建成伊始,甘泉宫内生出九茎连叶灵芝,武帝为之作《芝房之歌》[318]。武帝时期每立新祭祀,辄有祥瑞,如甘泉泰畤、汾阴后土皆有光应,太室山有人呼万岁[319]。九茎灵芝生于甘泉前殿,正可配合通天台之作成,进一步彰显甘泉宫的地位。

伊利亚德曾讨论过关于“中心”的象征体系,他提出,圣山、神庙或宫殿以及“宇宙之轴”共同组成了宗教学意义上的“世界的中心”[320]。武帝着力经营的甘泉宫,就是一个具有这种象征意义的中心:甘泉宫为祭天之所,通天台是通神之轴,甘泉宫内百神毕集,武帝以置神巫下神、绘壁画象神等举措交接神明。如班固《东都赋》所言:“建章甘泉,馆御列仙。”[321]甘泉宫建筑群是武帝新营建的“神圣的中心”,泰畤就是其中最为核心的建筑。

(二)起点与终点:武帝巡行中的甘泉宫

元鼎五年泰畤建立后,武帝临幸甘泉宫的频率明显增加,甘泉宫在国家事务中的出现也愈加频繁。整理武帝即位以来的郊祀活动,他共至雍地10次[322],其中自即位到元鼎五年泰畤成立的29年间共6次,自元鼎五年至驾崩的26年间幸雍祠五畤4次。武帝共至甘泉14次,13次在泰畤成立之后,其中四郊泰畤[323]。因“三年一郊”的汉家成法,从元鼎五年泰畤成立开始计算,武帝郊甘泉泰畤和郊雍五畤的次数大致相等,行幸甘泉宫的次数则远过于雍。

甘泉是秦直道的起点,地理位置关键。《史记·六国年表》始皇三十五年:“为直道,道九原,通甘泉。”[324]皇帝巡行北方边境,往往就从甘泉出发。如前元三年,文帝幸甘泉,继而“自甘泉之高奴,因幸太原”[325]。高奴在上郡,即今陕西省延安市东北。文帝先至甘泉,再从高奴渡河至太原。武帝的路线与此相似。《汉书·武帝纪》载元封元年冬十月武帝巡行路线[326]

行自云阳,北历上郡、西河、五原,出长城,北登单于台,至朔方,临北河。……还,祠黄帝于桥山,乃归甘泉。

此次武帝巡行西北边境,意在威慑匈奴,祠祭黄帝,准备封禅。他亦从云阳出发至上郡,历行北边后又返回甘泉。

武帝以甘泉为起点的北巡,还有两次。《汉书·武帝纪》载武帝元封元年夏封禅泰山后,“至碣石。自辽西历北边九原,归于甘泉”[327]。自九原归于甘泉,所行也是始皇所修直道。《武帝纪》又载:“后元元年(前88)春正月,行幸甘泉,郊泰畤,遂幸安定。”[328]安定即今宁夏固原,武帝应是从甘泉向西北行,走萧关道到达安定。以上所引武帝三次出行路线表明,甘泉是武帝巡行西北线路中的重镇,甘泉宫北可由直道至上郡、九原,西可从萧关道至安定。因此他或由甘泉出发巡行西北,或以甘泉为西北巡行的终点。

除此之外,甘泉还是武帝东行的终点。《汉书·武帝纪》载,武帝元封五年(前106)泰山增封后至甘泉、郊泰畤[329];太初元年至于渤海,还而受计于甘泉[330];征和四年(前89)修封泰山后也回到甘泉宫[331]。武帝数次东行,皆还幸甘泉。与前文所叙的西北巡行不同,这一安排并无直道等交通便利。武帝封禅、修封归来也许还有一些附属的祭祀活动需在甘泉宫举行。

(三)日常政务与私人表达:作为离宫的甘泉宫

以《汉书·武帝纪》所载,除元光二年外,武帝每次行幸雍地,都有“祠五畤”的记载,而至甘泉的目的则更为多样。在武帝朝中后期,作为最重要的行宫,部分行政活动也被安排于甘泉宫。

太初元年武帝于甘泉受计,是史籍记载中甘泉宫作为处理日常政务场所之始。此外,武帝又于甘泉作诸侯邸舍,令其朝觐。《汉书·武帝纪》载:“〔天汉〕四年春正月,朝诸侯王于甘泉宫。”[332]后元二年(前87)春正月,武帝“朝诸侯王于甘泉宫,赐宗室”[333]。太始三年(前94),武帝还“行幸甘泉宫,飨外国客”[334]。自太初元年受计于甘泉起,武帝在甘泉宫处理日常政务、朝见诸侯、宴请外宾、召见宗室近臣[335]

作为离宫,甘泉宫在武帝朝政务上还有另一种用途。《史记·外戚世家》载:“上居甘泉宫,召画工图画周公负成王也。于是左右群臣知武帝意欲立少子也。”[336]武帝欲立刘弗陵为太子,遂将周公辅佐成王的图画绘于甘泉宫,藉以暗示自己的立嗣意向,微风群臣忠心辅佐少主[337]。这个情节值得强调,它暗示着甘泉宫在武帝朝政治中特殊而微妙的身份。

武帝在甘泉宫绘制图像的记载,还可找到几处。《汉书·金日䃅传》[338]

日䃅母教诲两子,甚有法度,上闻而嘉之。病死,诏图画于甘泉宫,署曰“休屠王阏氏”。

武帝为嘉奖金日䃅之母,在她死后绘其画像于甘泉宫。此外,《汉书·外戚传上》:“李夫人少而蚤卒,上怜闵焉,图画其形于甘泉宫。”[339]武帝在爱妃李夫人去世后,也将她的图像绘于甘泉宫。前引《史记·封禅书》中还提及武帝:“又作甘泉宫,中为台室,画天、地、太一诸鬼神,而置祭具以致天神。”[340]从这些材料中可见甘泉宫多有图画,内容除鬼神形象外,便是女性画像或传说故事。

西汉其他宫室的图画装饰,除一般的纹饰外,也有人物图像,其中最知名的是宣帝时绘制的十一功臣像。《汉书·李广苏建传》载:“〔甘露三年〕上思股肱之美,乃图画其人于麒麟阁,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341]宣帝选择了十一位功臣,图画其形象,悬挂于麒麟阁。麒麟阁在未央宫[342],即西汉的核心宫殿区中。东汉之“云台二十八将”图像悬于洛阳南宫,也是皇帝日常办公之处。图绘功臣于核心宫室中,是为表示皇帝的郑重,以及对功臣极大的褒奖与追念。《汉书·赵充国传》载[343]

初,充国以功德与霍光等列,画未央宫。成帝时,西羌尝有警,上思将帅之臣,追美充国,乃召黄门郎杨雄即充国图画而颂之。

赵充国画像悬于起坐办公之地,成帝才可能睹像而思人,这也正是在未央宫悬挂功臣画像的本意。甘泉宫的图画则与之不同:武帝绘李夫人以寄思念,绘金日䃅之母以示赞许,二人皆为女子,与国家政事无关。武帝使人绘制周公负成王图也非正式谕旨,而是不欲宣之于口的暗示。甘泉宫的绘画并非简单的装饰,更多地表现了武帝作为个人的好恶[344]。从这一角度而言,甘泉宫不是未央殿那样单纯的施政空间,而是有可能寄托、展现武帝情感的带有个人性的空间。

在泰畤正式成立之前,武帝已候神、会神于甘泉宫。再结合武帝对甘泉壁画的经营,似可推断,甘泉宫也是武帝寄托个人喜好的地方。对他而言,对甘泉宫的经营修造中有游离于君主身份的、更为私人的表达。理解这一点,有助于解释甘泉宫对于武帝本人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