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代山川祭祀的西与东

二、秦代山川祭祀的西与东

秦统一后所设定的山川祭祀格局,是古代统一王朝第一套完整的山川祭祀体系。《史记·封禅书》对秦人山川祭祀的安排有所解说[150]

昔三代之居皆在河洛之间,故嵩高为中岳,而四岳各如其方,四渎咸在山东。至秦称帝,都咸阳,则五岳、四渎皆并在东方。

图4.1 秦代山川祭祀格局示意图

《封禅书》认为,三代政治中心都在东部,早期山川祭祀的重心因此也在东部。秦统一后,首都咸阳与东方国土相去辽远,祭祀格局也需做出相应调整。如《封禅书》已点出的,秦政治中心咸阳所处的地理位置,要求中央必须选择一种有效的手段控制东方。对祭祀的调整与控制也是经营大一统国家的手段之一。东西分别的祭祀法既能强调西部山川的重要性,同时使东西山川连为一体。这套山川祭祀序列,是皇权对人文地理格局的强行改造。

(一)神圣的西方

除蜀地岷山外,“华以西”诸名山都在今陕西省中南部秦岭一线,自陇县至华阴县东西向排布。这些名山基本上都在秦国故地,与秦人一路东进的路线大致吻合。蜀地是秦人旧有势力范围,大川中的湫渊祠地处宁夏固原,也在早期秦人活动范围之内[151]。“华以西”名山大川中的绝大部分,应为原秦国国内之重要山川,或即秦国诸“望”。换言之,秦帝国将本国名山川悉数纳入国家祭祀,使之与原东方六国之山川并肩。

除名山大川外,位于京畿一带的大山川享受特别规格的祭祀,周围小山川之祭祀规格也升至与大山川相等[152]

而四大冢:鸿、岐、吴、岳,皆有尝禾。陈宝节来祠。其河加有尝醪。此皆在雍州之域,近天子之都,故加车一乘,駵驹四。霸、产、长水、沣、涝、泾、渭皆非大川,以近咸阳,尽得比山川祠,而无诸加。汧、洛二渊,鸣泽、蒲山、岳壻山之属,为小山川,亦皆岁祷塞泮涸祠,礼不必同。

四大冢——即已列于“华以西”名山中的鸿冢、岐山、吴山与岳山,皆受“尝禾”之礼,每年用新谷祭祀。河水加有醪祭。这些山川已属于名山川,因“近天子都”,祭祀规格又升高一等。“霸、产、长水、沣、涝、泾、渭”这七条水量相对较小的河流,虽地位不如大山川,但因地近咸阳,祭祀规格得与名山大川比肩,仅无尝禾、醪祭之加礼。在霸、产等七条河流之下,尚有级别更低的小山川,如被称为“渊”的汧水、洛水[153],具体地望不详的鸣泽、蒲山、岳壻山[154],因距咸阳较近,也得以享受“祷塞泮涸”之礼。

如此,在秦帝国的西部,特别是以首都咸阳为核心的关中地区,形成了一片密集的、等级分明的大小山川,颇有自然山川层层拱卫政治中心之势。以咸阳为中心的关中,是一个特别的地理空间。这个空间中的大小山川,祭祀规格都高于其他地区的同级别山川。藉由这种等级划分,首都乃至王朝的权威都被添加了神圣的光环。

(二)被重构的东方

东方名山大川与西方意义不同。“崤以东”之名山大川,是秦始皇对原东方六国的重要山川做过拣选后的名单。这对东方传统是继承,更是重构。原东方诸国的山川祭祀也被纳入统一王朝的国家祭祀体系中,完成了身份的转变。

祭祀东方山川对中央王朝的意义,也与西方山川有异。对东方山川的祭祀与“东巡狩”相关联,既是向山川神祭祀求福,更是强化自身权威、宣示主权的手段。秦始皇统一后的数年间有四次东行,他的礼祀对象不止《封禅书》和《郊祀志》中所列出的“崤以东”山川。《史记·封禅书》载[155]

〔始皇〕即帝位三年,东巡郡县,祠邹峄山,颂秦功业。……从阴道下,禅于梁父。

《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始皇二十八年[156]

于是乃并勃海以东,过黄、腄,穷成山,登之罘,立石颂秦德焉而去。

又载[157]

〔三十七年〕十一月,行至云梦,望祀虞舜于九疑山。……上会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刻颂秦德。

〔三十七年,〕自琅邪北至荣成山,弗见。至之罘

前文已述,秦始皇东行的直接目的,一为海上求仙,一为镇抚东方六国。始皇东行刻辞多次出现“永为仪则”“常职既定”“以立恒常”等语[158],其主旨基本相同:谴责原东方六国昏聩不经,颂扬秦始皇一统天下、订立仪则,为万世法。这些刻辞极好地诠释了秦始皇东行巡狩的意义:宣示秦王朝对东方疆土的控制力。“刻辞颂秦德”往往在重要山川祭祀之后,这也说明,在祭祀东方山川时,秦始皇更强调自己“征服者”的身份。

从原六国国君手中夺取了祭祀东方重要山川的权力,对秦始皇来说只是展现权威的手段,并不代表他完全承袭了原六国对山川神的崇拜[159]。始皇二十八年东巡过湘山[160]

至湘山祠。逢大风,几不得渡。上问博士曰:“湘君何神?”博士对曰:“闻之,尧女,舜之妻,而葬此。”于是始皇大怒,使刑徒三千人皆伐湘山树,赭其山。

在《封禅书》的叙述中,湘君冒犯皇帝权威,始皇迁怒湘山,大肆砍伐湘山树。最近刊布的岳麓秦简中则有一道始皇二十六年的诏书,曰:“〔吾〕登相(湘)山、屏山,其树木野美,望骆翠山以南,树木□见亦美,其皆禁勿伐。”[161]这条材料与《封禅书》的叙述都着落于湘山上的树木,恐怕并非偶然。《封禅书》的描述,更像是当地人对始皇“封刊”之举的理解,即新统一天下的皇帝将他的权威加诸原有的山川之神。秦始皇对东方山川的祭祀,可说是另一种“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捶拊以鞭笞天下”(《过秦论》)。

秦二世在位时间极短,唯元年曾东行一次。《史记·秦始皇本纪》载二世元年下诏,“增始皇寝庙牺牲及山川百祀之礼”[162]。秦代度量衡上也常发现始皇刻辞后附有秦二世刻辞[163]。与其说秦二世的行为是对始皇单纯的模仿,不如说他是通过重复父亲的作为,昭示自己继承了父亲的权威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