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保护的本性
如果说人性中有些品质使之与其他任何动物有区别,那么人类本身也因气候和年代不同而差异巨大。我们只要能在道德或物理原则上解释这种多样性,我们就是在做一件出于极大好奇或有非凡用途的事。然而,在我们认识到这种多元性,或试图解释人类在一定程度上共有的性情与能力之不均衡禀赋和运用方面存在的差异之前,我们或许有必要注意人类本性中普遍存在的品质。
像其他动物一样,人类有某种本能的习性。这些习性在人能感知到快乐或痛苦、体验到害处或益处之前,会让人发挥出诸多与其自身及同类本性相关的能力。人有一种性情源于其动物性的保护意识及繁衍后代的倾向。另一种性情则与社会性有关,使其加入某个部落或群体,并常常让其卷入与其他人的战争或冲突。人类的洞察力或智力,即所谓“理性”,有别于其他动物的类似禀赋,这种洞察力将其周遭事物或看作纯粹感知的对象,或看作赞扬或指责的对象。人不仅具备感知的能力,还会崇拜或蔑视;这些头脑活动与人自身及他人的性格有很重要的关系,因为它们在人类辨别是非时非常值得关注。同样地,在某种稳定和确定的情形下,他享受到幸福;无论是作为独立的个人还是文明社会的一员,他都必定通过某种方式来获得其本性所赋予的各种优势。而且,人类极易养成一些习惯,并能通过节制或运用这些习惯,在一定程度上削弱、巩固甚至丰富自身天赋和性情,而且,人类的性情在很大程度上展现出他不仅是自己身份的决定者,也是人类真实历史所展现出的各种变化的创造者。同时,若我们要研究人类历史的任何一部分,我们已提及的人类普遍特征,都必须作为我们关注的首要主题,我们不仅要将它们列举出来,还要对它们分别加以考虑。
那些涉及个体保护的性情,当它们一直以本能欲望的形式表现出来时,人类和其他动物几乎完全一样;但是人类的这些性情迟早会与反思和前瞻相结合;它们会让人类开始明白财产问题,并熟悉这个他所关注的、称其为利益的东西。河狸、松鼠、蚂蚁和蜜蜂因为本能而为过冬储藏食物,而人类没有这样的本能,起初也缺乏远见,而且,周遭没有使他立刻感兴趣的东西的时候,他变得懒散,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类成了动物中的存储大师。在一些可能永远都用不着的财富当中,人类找到了最关心和最尊崇的东西。他思忖着自身与财产之间的联系,亦即他把自己的财产当作自身的一部分,也是其身份、处境与性格的组成部分;在这一关系中,与真正意义上的快乐无关,因为他可能开心或悲伤;这也与任何个人美德无关,他可能作为被考虑的对象或者被忽略;在这一关系中,尽管他自身安全,即使其天性的每一种需求均得到完全满足,他仍然可能受到伤害。
在这些思量中,其他方面的兴趣只是偶尔起作用,而对这种联系饶有兴趣者会注意到他们通常关心的东西;认识到手工技艺和商业技艺的动机,发现违反公义之法的诱惑。并且,在他们极度腐化时,他们关注的是嫖娼的价格,此外,他们还在意评价善恶的标准。受此影响,如果未受文明社会法律的约束,他们会变得暴力或卑劣。由此可见,人类有着比地球上其他任何动物更为糟糕、可恶或更恶劣、卑鄙的一面。
尽管对利益的考虑源于动物性的需求和欲望,但是,其目的并不在于要满足某种胃口,而在于获得能满足所有欲望的各种手段;它常常会限制恰恰是由自身激起的欲望,这样的限制比宗教或职任上的限制更有力、更严厉。它源自人类本性中的自我保护的本性,却又是这些本性腐化的结果(或至少部分结果),这经常被不恰当地称为“自爱”(self-love)。
爱是一种使心灵的注意力超出自身的情感,并具有一种我们称之为“柔情”(tenderness)的特质,这种情感绝不能掺杂对利益的考虑。它是对其对象的一种满足和持续性的满意,与任何外部事件无关,在失望与悲伤之中,它也有其快乐和欢欣,而这是那些行事不考虑同类的人不会知道的;不论在什么情形下,它总是完全不同于我们在个人成功或不幸时所感受到的情绪。然而,由于人对自身利益的关注以及出于情感因素而对他人产生的关注,这两者可能有类似的作用:对其财产和他人的关注,于是,我们混淆了他行事的信条:我们假定他们是同类,只不过涉及不同的对象而已;在与自我相联系时,我们不仅误用了爱的名义,还把这种假定为自私情感的目的局限于获得或积累感兴趣的东西或纯粹动物式生活的手段,这样的话,我们无异于贬低人类的天性。
颇为明显的是,尽管人类非常重视自己的心智、天赋、学识和智慧、勇气、慷慨和荣誉,但他们仍然会被看做最自私或最关心自己的,他们一方面最在意动物式的生活,另一方面又最不情愿将那种生活看作值得关注的目标。然而,很难解释为什么一个人的良好理解力、决心和慷慨心,不应如他的胃或颚被看作是其自身的一部分,以及不应看作重要于他的财产或服饰。美食家向其医生咨询如何才能恢复自己对食物的品味,并且,如何通过创造一种欲望来增加快乐的方式;他可能还会问如何增进其对父母或孩子、国家或人类的感情。这样的欲望带来的愉悦可能并不逊于前者。
然而,出于“自私的本性”,我们通常把人性之中诸多更令人幸福和更受尊重的品质排除在我们所关注的范围之外。我们把情感与勇气看作纯粹是愚蠢的,它们将使我们忽略或暴露自己;我们把智慧置于利益考虑之下,并且,我们并未解释利益的具体所指,宁愿将其理解为人类行为的唯一合理动机。甚至在这种信条之上,产生了一套哲学体系,而且,这就是我们的看法,即人类出于自私的本性会做些什么,我们认为这一定有一种有害于美德的倾向。但是这个体系的错误不在于一般本性,而在于具体运用;不在于教育人们应该考虑自身,而在于导致他们忘掉自身的一部分:自己最快乐的情感、坦率以及独立的思想。这种“自私哲学”(selfish philosophy)把自爱当成人类的支配性情感,其反对者有理由从中挑出其错误,认为它并非错在对人类本性的总体体现,而是错在生硬地把纯粹是语言上的创新用于一项科学发现。
在普通人说到自己的不同动机时,他们满足于使用普通名词,用以指代已知和显而易见的区别。在这类名词中有两个词:“善意”(benevolence)和“自私”(selfishness)。他们用这两个词来表达对他人福祉的向往,或者对自己的关心。[6]善于思考者并不总是满足于这种做法,他们会分析并列举自然的天性;这样的话,他们可能就仅仅看到新事物表面性的东西,而无法探究其任何真正的益处,这样就会扰乱普通人的认知顺序。[7]在这个例子中,他们实际上发现善意不过就是一种自爱;可能的话,还会强迫我们去找一些新词,并用这些词来把一个父亲照看自己孩子时的那种自私与他只关心自己时的那种自私区分开来。因为根据这种哲学,在这两个例子之中,人类同样是自私的,他只是想要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已。同时,“善良”这个词也就不能用在那些不关心自己的人身上,而应该用在那些个人欲望促使他们为他人谋福祉的人身上。事实上,为了能够把人们的推理照他们过去所做的那样继续下去,我们只需要一些新鲜的词语,而不是根据这个看似真实的发现而使用那些早该丢弃的语言。但是,如果不用不同的词语来区分人道与残忍、善良与自私,我们就不可能与人们共处与共事。
在各种语言中,这些词语都有对应词汇;这些词并非有教养之人发明,他们用这些词语仅仅是表达自己明显感知到或强烈感觉到的东西。如果一个善于思考的人要证明,以他的角度来看我们是自私的,这不等于普通人也这么看;如果,他想要证明我们完全出于利益、贪婪、胆怯或懦弱的动机而行事将受到谴责,那么作为普通人将能理解他的结论;因为这被视为人性之中自私的表现。
任何一种情感或热情有时会被说成是其对象关乎我们的利益;而且人性本身也使人类福祉与利益相联系。“利益”一词通常的含义不外乎我们对财产的关注,这个词有时用于泛指“功利”,而在此,则泛指幸福;鉴于该词含义模糊,我们仍不能确定利益是不是人类行事的唯一动机和区分善恶的标准。
在此讲这么多,并非是想卷入任何此类争议,只是想把“利益”一词的定义限定在其公认的含义上,并表明我们想用这个词来表达所关注的对象,即我们的外部环境,以及保护我们的动物本性。从这层意思上讲,利益就不会被必然看作包括了人类的全部动机。如果人类不能拥有无私欲的善良,他们将会具有另一种无私欲的热情。仇恨、生气和愤怒不断地促使人们做出与自己利益相悖的事,甚至会危及他们的生命,而这将得不到未来的任何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