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快乐
在我们考虑过如何区分人性的活力和道德品质之后,是否还有必要单独研究一下快乐呢?这个重要的名词最经常使用,也最为人所熟知,或是在仔细思考之后会发现它最不为人所理解。其作用在于表达我们的满意程度,也就是某种欲望如何得到了满足:在我们的目标还很遥远时,人们会用一声叹息来强调:看起来似乎它代表着我们希望得到或很少停下来检验的东西。我们根据功用性来估计每样东西的价值,以及其对快乐的影响;但是我们只研究功用,却不需要对快乐做任何解释。
愿望最常得到满足的人通常被认为最快乐。但现实中,如果拥有我们所需求的东西和一种持续的享受是快乐的基本要素,那么多数人就有理由抱怨自己的命运不好。他们称其为享受的东西通常都是稍纵即逝的;乐观的估计一旦实现就不在人的头脑中继续占有位置了:新的情感取胜之后,想象力如从前一样就会图谋更遥远的幸福。
有多少这类的反思意味着忧愁或是非常萎靡的结果,且阻止我们在自由的名义之下自愿消沉,这一自由可以使我们远离关怀和骚扰?
当我们正式进入对享乐或受苦这两件早为人类预备好的事情的预估时,或许是这个契机让我们发现其实痛苦的内在感受、其长久性或暂时性更为重要。活力和渴求压着我们从人生的一个阶段走向另一个阶段,我们不情愿地回到了我们曾经涉足过的路上,我们在年龄上不愿意更新青年时期的快乐或重复儿童的娱乐方式,这些都最终被当做证据来说明我们对于过去的记忆以及对现在的感知是和不快乐与不高兴一样的主题。[16]
但这一结论和其他的结论一样源于我们自认为了解原因,它是反经验的。每一条街,每个村庄,每片田野中,大量的人群相聚时都会表现出兴奋或忧心忡忡、漠不关心、镇静、匆忙或朝气蓬勃。劳工闲得吹起口哨,技工也能休息;快乐和积极的人都会感觉到一系列的快感,我们知道这不是根源;甚至他们悉数人类生活的悲惨时,抛开他们的悲伤不谈,只要关注他们的论据,就会发现在一个可容忍的休闲时光中人们是不开心的。
快乐和痛苦这两个词,或许是模棱两可的;但如果仔细限定之后,正如其在我们的推断中经常看起来那样,仅仅限定在表达我们对外在事物的感官,无论是过去的记忆还是现在的感觉,或是对未来的期望,那么假设它们涵盖了快乐和悲惨的全部要素就是大错特错;或许普通生活的最大幽默就是被这些快感所占据,这些快乐有着不同的名字,并且仔细反思会发现它们是被严格区分之后记忆的。
人的大脑的绝大部分实际上会积极地产生作用,不仅仅只是对快乐或痛苦的简单反映。人的大脑的各种机能,如理解、记忆、预测、感受、期望和意图等,实际上仅仅是大脑不同运行活动的不同名称而已。
在没有我们通常称其为享乐或遭罪的感受时,我们的存在或许就有快乐和悲惨的相反品质;如果和计划与执行中,追求与期望中,行动、沉思与社会参与中的经历相比所谓的“快乐”和“痛苦”只不过占了人生的一小部分;结果将是我们积极的追求至少在其长久性上构成了我们注意力最大的一部分。当其所想失败之后,需求就不是快乐而是做些什么;痛苦者的抱怨不是难受的标志,就和懒洋洋的人盯着你是一样的。
但我们很少反思我们这备受祝福的生活中一定要完成的工作。我们总是希望有那么一段纯粹的享乐时光或痛苦的终结;并且忽视我们得到满足感的来源是什么。问那些忙碌的人,他们期望的快乐是什么?他们或许会回答,就存在于我们现在追求的一些目标上啊。如果你问,为什么他们在没有那种快乐时会感到悲惨?他们会说,我们希望得到它呀。但是希望本身就能够支撑一个人在危机四伏和不确定的未来中活下去吗?对成功的确信能够用满足感充满断断续续的希望吗?给猎人猎物,给赌博之人下注的金子(此人或许只是不想感到无聊,也不希望别人占据自己的头脑),这二者都会嘲笑我们的愚蠢:一位还会再去赌钱,他或许会进退两难;另一位会继续拿着标枪进入原野,听见狗的呼喊,在危险丛生中追逐。不让人有职业,终结了他们的愿望,存在就是一种负担,不断重复的记忆就是一种折磨。
某位女士说,这个国家的人应该学会编织,这样可以打发时间,也可以减轻时间给他们的负担。这是实话,另一个人说:从我这来看,尽管我从未到国外看过,但我一想起寒冷的天气就会瑟瑟发抖;从此之后每当有绅士来找我玩;都有一种不快的印象。[17]
在设计或在实行一个计划时,在带着某种情绪或情感行动时,思维似乎总是打开的,并且在自我满足。甚至在结果和目标注定很难实现时,还是有人不顾一切地使用自己的天赋和智慧,忙碌或游戏同样能够使其愉悦。我们只想要休息一下把我们有限且快耗尽的力量撤出来:当烦劳的工作使人厌烦,娱乐通常就是换一种占据精神的方式。我们不总是不开心,甚至我们抱怨时也是如此。有一种折磨会使人身心愉悦;愁苦本身有时也能表达快乐。画家和诗人抓住了这一点,他们发现娱乐的手段中,能唤醒我们的悲伤的作品是较为容易被接受的。
因此对于这种描述,最好是寻找行动的动机,无论是对快乐的渴望还是对痛苦的弃绝。人的行动要比他寻找的快乐更为重要,对邪恶的放任要比他躲避的苦难更为重要。
兽欲的满足不会长久;如果不是长久地由希望激起的话,情感就仅是应当由回忆治疗的一种心灵的狂热。死亡游戏所造成的终结感并不比某人以浪荡的方式及时行乐所带来的快乐更明确。作为社会的纽带,作为遥远追求的事,感觉的客体构成了人类生活系统中重要的一环。它们引导我们完成自然的目的,以保存个人,并延续种族:但是完全依赖于将其用途作为幸福的要素则是一个错误,不仅在思考时是错误,行动起来更是错误。即使是一国之主,为了他,所有帝国的财富都从被惊吓住的臣民那里抽走来填充他的屋子;为了他,最上乘的玛瑙或钻石从矿井中取出;为了他,每一丝空气都充满了芬芳;为了他,每个角落都站满了美女,并被垂直照进的阳光点亮激情,但他也会疲于应付,或许仍然会和常人一样恐慌,其劳动和财富不能让其免于困难或给予其快乐。
情感很容易被追求的习惯所战胜,通常总是占据了一个积极的心智。当好奇心被唤醒或激情被点燃,甚至在盛宴之中当谈话显得温馨、欢快或严肃,我们所熟知的快乐就会被忘在脑后。小男孩会鄙夷他们的娱乐,上了岁数的人则要求他们工作。
当我们将这些环境与动物本性联系起来,或单独反思人本身,比如安全、庇护、食物和其他的享乐自保的方式,我们有时会发现一个合理且稳固的基础,并把自己的幸福建立于其上。但最没有道德的人说快乐和财富无关,尽管财富包含了所有生存方式和纵欲的方法。需要节制、勇气和行动的环境把我们暴露在危险之下,并被描述成最痛苦的一种情形;然而能人、勇敢的人、壮士则似乎在危险之中也会自得其乐,并愿意运用其能力。
斯皮诺拉曾说,弗朗西斯·威尔爵士死于无所事事,“这足以杀害一位将军”。[18]有多少人把战争当做消遣,把士兵的生命放在危险和不断的绝望之中;让水手经受磨难,毫无便利可言;并把政治家的游戏变成党派间的行为;这些人不是懒散之人,他们愿意为了他们毫不尊重的人类和民族做一些事。这样的人不会把痛苦当做快乐,但是他们却被无休止地想要运用自己的能力和果敢之心所刺激;他们在挣扎中取得胜利;一旦其劳动结束了,他们就会垂头丧气,无所事事。
在年轻人的感觉中,他们的快乐又是什么?用塔西佗的话说,年轻人热爱危险本身而不是对勇气的奖赏。当胜利或集结号的声音响起,当猎狗嘶鸣,或战争怒吼,唤醒运动员和士兵的热情时,快乐的预期是什么?人生中最刺激的场合是危险和困难,而不是安全和休息。人最出色之处不是动物式娱乐,也不是注定要享受什么东西带来的好处,而是像其同伴狗和马一样,按照自身的本性行动,进而选择享受什么。在安逸和富足中枯萎,还是在威胁生命的警钟之下枕戈待旦。所有这些中,行动的性格仅与其具有的多重威力保持一致;而其天性中最让人尊敬的特征——伟大、坚韧不拔、智慧则在其注定要面对的困难中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
如果兽欲枯竭,如果精神为难题所困扰,我们同样熟知的痛苦感就会被灵魂激烈的情感所遏制。在激情燃烧中,在匆匆行进中,在活力或会战之中受到的伤害只有在心灵的狂热停下来之后才会被感觉到。当心灵被一些充满活力的情感所占据,无论源自宗教、热情还是对他人的爱,即使经受故意实施并被蓄意延长的折磨,也会带着某种坚定,以及平静的外表。基督教会中多年都持续着信徒们的可耻的迷信;在许多年中,野外的苦修仍被很多东方的虔信者自愿修行;野蛮国家发生的对饥荒和酷刑的蔑视;野战的士兵快乐而坚韧的耐心;运动员在休闲时光中的痛苦难耐,表明我们在计算人类痛苦、衡量他们看起来遭受的苦难时犯了多少错误。如果在断言中加上些修饰成分,他们的快乐不能根据与享受相反的标准来衡量,这是一种拉格鲁斯(Regulus)和辛辛那提乌斯(Cincinnatus)在哲学日之前所创造的文雅;[19]这是一种每个男孩在玩耍中都知道、每个野蛮人都会确信的文雅,在野蛮人从自己的深林中远望城市,蔑视庄园时,他的主人对此并不关心。
我们必须承认,人类尽管头脑中有种种活力,但仍然是一个十足的动物,如果其身体衰弱,心智萎靡或血液停止流动,灵魂就会分裂。因为被自保的担心所控制,被快乐或痛苦感所训导,并被死亡恐惧感所控制,大自然并没有把他的安全交给他机警的理解力,也没有交给他不确定的沉思管理。
心智和肉体的区别伴随着最重要的结果;但是我们现在所讲的事实不是建立在任何信条之上的。无论我们承认或是拒绝有疑问的区分,或不承认有机体是由一个或一些分离的自然体组成的,这些事实都是同等正确的。唯物主义者把人看成机器,但不能改变生存状态的历史。人是个存在物,由可见的器官组成,行使着不同的功能。他的骨节可以弯曲,肌肉可以放松也可以收紧,心脏在身体内跳动,血液流遍身体组织的每一处。他还有其他的功能不能用器官解释。他观察、思考和推测;他有欲望,趋利避害;他尊敬别人,同时鄙视另一些人;他享受自己的快乐或延续自己的痛苦。所有这些不同功能在某种程度上都可能同时变好或变坏。当血液流动停止了,肌肉松弛了,理解力下降了,快乐迟钝了;当狂热袭击他,相比于关心他吃了什么,医生在检验他的热情的回流和脉搏的收缩时,也同样关心他在想什么。
他的远见卓识、谨小慎微还有直觉这些用来保护其存在的东西使他和其他动物区分开来,除非他死了。花朵在其盛开之前经常枯萎;个人倾向于把短暂过程的延长归咎于决心和行动或归咎于可鄙的恐惧,通常更倾向于后者,因为恐惧的习惯使他试图保持的状态变得更糟。
但有时免于这种悲惨命运的人似乎完全不考虑生命的长短而行事。当他费力地想写东西时,或满怀希望有所打算时,快乐和痛苦从任何部分都无力对他构成威胁。甚至在弥留之际,肌肉也从精神中得到了和弦,心灵似乎要和活力分开了,在挣扎之中似乎要保住其劳苦的意义。莫拉克(Muley Moluck)生而被遗弃,疾病缠身,仍然坚持战斗,直到咽气为止;他所作的最后努力是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用一个标志来终结自己的生命:[20]或许谨小慎微是他到那时为止唯一最有效地阻止失败的东西了。
难道没有任何反思能够帮助我们了解灵魂的习惯吗?在我们度过日常生活时,它是如此有用。如果我们说,它们不能,那么快乐的现实就没有这么明显。希腊人和罗马人把蔑视快乐、持久的痛苦和不顾生死看作一个男人出色的品质和训练最主要的主题。他们相信有活力的精神会有用武之地;面向这一问题做出的果决选择第一步就是要摆脱孤独而胆怯的灵魂表现出来的卑贱。
人类总会找到一些场合来表现自己的勇敢,并经常在寻求别人尊敬的过程中制造奇迹,甚至经常会舍身忘情,把一件事变成可怕的场景。赛瓦拉(Scevola)把臂膊放在火里,来震慑帕塞尼亚人(Porsenna)。野蛮人甘受酷刑,在询问时可以吓住自己的敌人。即使是穆斯林也会撕裂自己的皮肤来赢得情妇的欢心,还会在血液流淌的时候快活无比,表现出他值得姘头的尊敬。[21]
一些民族有折磨人的习惯,或者和痛苦搏斗的习惯,甚至到了残忍和荒诞的地步;还有一些民族把身体痛苦看作最大的恶;在困难中,他们靠着胆怯和沮丧的想象力来增加真实的痛苦。我们不需要回应这样的蠢事,也不需要把这样一个问题和人的本性联系起来,或依据某个民族或年龄段的人特有的习惯和爱憎对其强大或虚弱作出估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