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三阶:《未亡草》
卷三开卷两诗题曰《哭夫》,作于1774年徐曰吕身殁之时。甘立媃以夫亡后苟活于世的孀妇之称“未亡人”而为本卷赋名《未亡草》。徐曰吕于而立之年猝然长逝,甘立媃不过年三十有二。徐曾受业于坐落于江西北部的庐山白鹿洞书院, (107) “旋赴省秋试,骤患暑疾,舁归,遂捐馆”。三年守丧,立媃诗笔不辍地寄托对亡夫的哀思,文辞中亦提及丈夫身后留有“姑老子幼”(徐父于二人婚后次年驾鹤西去)。 (108) 很多诗作都把过去的鹣鲽情深与如今的失伴鸳鸯一较今昔之比。在题为《忆昔》十二首代表组诗中,首首皆以“忆昔”二字开篇,而次联则以“而今”一词领起。 (109) 她的记忆停驻在往日神仙眷侣生活的所有画面中,萦绕共鸣于那些夫妻间互作的步韵和诗,那些诸多场合携手共作的联韵联诗上,余音缭绕。
忆昔(十二首其三)
忆昔更深伴读书,几回携手问寒无。
而今灯畔书声绝,忽听兰音入梦呼。
忆昔(十二首其五)
忆昔看花后圃时,雨余草径笑相扶。 (110)
而今全败寻春兴,圃老泥深径任芜。
忆昔(十二首其六)
忆昔归安数月余,诗笺重叠写睽离。
而今再赋归安日,旧纸都成诀别词。
忆昔(十二首其八)
忆昔联吟风雪夜,凤鸣鸾哕耐更寒。
而今独自歌黄鹄,惟对孤灯掩泪看。
在组诗其八中,甘立媃以“黄鹄”之典来诉答己意,暗用春秋时鲁国少寡之妇陶婴所作《黄鹄歌》以“明己之不更二庭”之志。 (111) 组诗后面还有四首绝句,各咏一文人雅事——弹琴、下棋、临帖、绘画,皆是夫妇联袂共赴韵事:
忆昔(十二首其九)
忆昔焚香倚几时,瑶琴同抚调关雎。 (112)
而今断弦琴犹挂,报与泉台子敬知。
忆昔(十二首其十)
忆昔收枰决局时,君将棋子笑推移。
而今大局全更变,怎觅从前对手棋。 (113)
忆昔(十二首其十一)
忆昔临池习右军,携侬手授写兰亭。 (114)
而今梦里犹传笔,怎奈拈毫梦又醒。
忆昔(十二首其十二)
忆昔纱窗夜雨凉,研丹教写锦鸳鸯。
而今变作离鸾看,飞到溪边恐不双。 (115)
由是,甘立媃开启其长路漫漫的孀居生活。守贞伊始,她屡屡书写其绝望孤独。同样的季节时序,如今在她的诗中只是表达着在凄风冷雨中孀妇的哀痛欲绝:
(述怀)又歌一首
将欲黄昏兮寒侵肌,空房寂寞兮不胜悲。
倚闺凝望兮盼君归,出步庭阶兮凄风吹。
重入中堂兮倚灵帏,孤儿幼女兮泣牵衣。
抱携归房兮灯影微,含悲伏枕兮泪暗垂。
恍惚梦君兮如昔时,醒赋鸡鸣兮奚不闻昧旦词。 (116)
此诗采用的诗体是自战国晚期(前4—前3世纪)至汉代发展成熟的,以贯注丰沛情感著称的骚体诗,其描述出殡前夕的荒凉外景反衬出年轻孀妇的悲恸内心。她带着“孤儿幼女”在亡夫神主牌前守灵,从气氛压抑的空房之内步出庭阶之外又重入中堂之中,这一连串动作表露出她的焦躁难安。末句化用《诗经·鸡鸣》之意,此诗朱熹解为“言古之贤妃御于君所,至于将旦之时,必告于君曰:鸡既鸣矣,会朝之臣既已盈矣,欲令君早起而视朝也”,故后多作贤妇佐夫勤政之典。 (117) 用在此处,甘立媃强调夫君再也无从得听自己的敦劝了,对他的思念只能在梦中聊求慰藉。在另一首《季秋病中感怀长歌一首》骚体诗中,立媃道出要替夫“朝夕课儿”“侍奉高堂”时的惶恐担忧:“刻刻防患兮如临渊”,而自己在没有娘家支撑的情形下感到处境尤为艰难:“痛我父母兮早捐弃,弟兄远宦兮书难传”。 (118)
在为夫居丧的三年里,甘立媃立誓要令亡夫音容宛在,故追写夫君真容“写与后人看”; (119) 也整理其夫遗作,“为君留手泽,付与两儿郎”。 (120) 居丧期满,作《亡夫灵牌入祀宗祠》诗以纪此仪礼,题后自注曰:“乡例,三年服满,请牌入祠。至是,命两儿捧入从祀。” (121)
甘立媃的孩子们在她寡居期间逐渐长大。将孩子们教养成器,关心其冷暖安危,教之以符合性别角色和家世的处世之道,操持他们的婚嫁之事,都成为她要独力承担的责任。时光荏苒,她的诗作关注焦点渐次挪移至二子身上,同时也把英年早逝的亡夫未竟功业之理想寄托于其子去实现。当麟子们青涩尽去,能舞文弄墨,以诗为媒之后,立媃写给二子的诗作亦与日俱增起来,个中多有对他们的勉励与劝诫,敦促他们寒窗苦读,以求光宗耀祖,继承先父遗志。每当两儿示以试啼篇什,寡母也会次韵和之;儿行千里母担忧,长子徐必念北行之时,她多写诗文寄与。而在诸诗中她最为看重并刻意保留的,是那些劝子为学之篇。 (122)
立媃只有一首存诗写给长女,次女则未著一字; (123) 这大概是因其深受封建意识形态家庭等级制度中“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观念影响,认为女子在之子于归嫁入夫家之后便不再身属娘家,故而关注重点就放在了传宗接代的儿子身上。不过,或许在诗集付梓之前,她自己裁汰了寄与爱女的诗作,因为诗集须展现的是自我表征的“公共”(public)性。尽管立媃之于女儿的实际情形如何已无从考证,但其与娘家至亲们的联结与交流却打破了女子出阁后的传统定规。虽然在诗作中不见载录,但立媃与适宋家的长女和适熊家的次女始终保有联系,她提及修书与女之事,《咏雪楼稿》中就收录一封寄与次女的家书(下详)。不论出于何因,诗歌确非甘氏与女儿们的交流媒介,原因或许是其女不如母亲一样热衷于诗。因长女夫家似乎住得不远,甘立媃故与长女过从更为频繁;在刚过不惑之年的某时,她给新婚燕尔的长女寄诗一首,谆谆教导其如何恪守妻道,早生贵子:
寄适宋长女
飘飘黄叶绕霜天,为忆吾儿展玉笺。
挥笔书愁添别绪,临风揽羽寄诗篇。
挑灯伴读如宾敬,握算持家继祖贤。
更嘱宜男阶草茂,螽斯喜赋第三篇。 (124)
此诗表达了母亲对出阁爱女的挂念深情,于她而言,表情达意的有效方式之一就是写诗寄诗。她也借此机会重申母训。长女字人两年之后,立媃另撰一诗“志喜”(record the happiness)外孙的周岁庆时提到女儿又有喜:“子满周时母再周”。 (125) 这次女儿诞下的是女孩,因为甘立媃在知命之年曾有组诗二首寄赠给她这位极受宠爱的外孙女。 (126) 诗题自注“孙女五岁,余寓女家,携回抚养半载,始返”,诗中情真意切地描摹出祖孙二人的彼此依恋:
寄怀宋小外孙女(二首其一)
弹指分离两月余,更阑入梦手常携。
觉时频忆娇痴态,不忍回家絮絮啼。
寄怀宋小外孙女(二首其二)
几度停针思悄然,忆儿婉语动人怜。
自从归后如相失,忍对呢喃乳燕翩。 (127)
虽然《咏雪楼稿》中没有收入寄赠次女(四子里年岁最幼)之诗,却辑录了甘立媃写给次女一封凄婉家信,是时适逢次女新寡,母亲曾经历的嫠妇悲剧再次降临。 (128) 这也说明书简尺牍亦是甘立媃与其子女沟通交流的日常且实用的媒质。除了这封家书之外,另有三封寄与次子的信札亦收录集中,字里行间多是对爱子的箴诫训导。第一封信写于徐心田高中进士的1801年,第二封是同年心田南归故里所作,第三封则寄于其子即将赴官任职的1802年。 (129) 据《慰次女书》所言,立媃得知女儿丧夫这一晴天霹雳时如遭五雷轰顶,“泣零痛哉”,自云“但苦险吾已历尽,不料今汝而亦遭此”,只能将之归咎于“天也命也,听天顺命无他法”。她劝慰女儿“虽然死易耳,不死乃难,汝当为其难”,要其承担丈夫身后之责:“奉姑兼尽子职,教子当全父严”,并为女儿筹措丧葬费用与所需,对将来承产执券提出实用建议,由于情形错综复杂,“汝夫兮过房”,“老姑(熊母)继汝夫妇原为奉养祭祀”,其与“生父”仍在人世,甘立媃关心的是女儿身处其中应知礼节,“汝当修身自重”,不可“启人讪笑不似宦家闺媛”。 (130) 她感人至深地写道:“汝遇忧郁难解时,将吾此书读一过,自当醒释也。”此事当发生于1802年其次子徐心田入京中举后不久,立媃在信中提及这一喜讯,但也告知女儿自家窘境:“次兄在京获中固喜,但赀囊已罄,榜后用费,俱属称贷于人”,但又坚定承诺“若得官,必分俸佽助接汝”。立媃于信末以“临书洒泪,笔不尽言”数言搁笔。 (131) 次女寡居生活不复见录于甘氏文字之中,她之后的日子或如立媃期待那样天从人愿。
虽然兄弟昆季皆在他乡入仕为官,但孀居中的甘立媃始终和他们保持着联系。正如前文所述,她与幼弟甘立猷最为亲近,曾于1781年立猷蟾宫折桂大喜之时寄赠组诗二首贺其金榜题名。 (132) 约廿载后,立媃次子上京赶考参加会试时,就借住于娘舅家里。其间岁月流转,对于逝于京城的长嫂、卒于贵州偏远厅县大令任上的三兄、殁于京畿西北边境宣化府太守任上的长兄,立媃亦写有祭悼之诗。 (133)
1802年,甘立媃六十耳顺寿辰之时,恰逢其子徐心田得中进士一年后喜获初次授官南陵县令(今安徽南陵)。她把这一刻视为自己作为寡母拉扯孤儿成人之岁月的句点,转而过渡到母以子贵、颐享天年的“从子”人生最后阶段。儒家礼教规定女子一生应遵循“三从”原则,一为未嫁从父,二为既嫁从夫,最后则是夫死从子,年迈老母“倚靠”成年之子。事实上,很多女性在上述三阶的任一时段都不得不“独力”(independently)便宜行事,甘立媃便是明证之一。她守节寡居三十余年,其间她须得当家作主,操持家务,运筹决策,对诸多家事当机立断或权衡斟酌。在书写孀居守贞生活的一篇赋文的自传性前序中所载一事很好地表明了有些困境她只能亲自面对:“守艰已历五周终岁,未遭一眚,居无何有。佃人负租,以山质偿,因乘间言山有穴,可备窀穸,欲售于我。术者往视,则砂砾耳,遂止。佃失其利,其妻悍而刁,伪以与夫斗状,讧于予门,避不之校。 (134) 久之,夫匿而妻益肆甚,竟入室毁器物,诟谇嚣陵,汹汹莫遏,盖有使之者然也。不得已,倩系铃人解铃而系铃者不知何往矣。予将质券给还,亦不问其值,哄渐息。” (135) 在明清时期,人口急剧膨胀为土地资源占有带来更多压力,地主与佃农之间的紧张关系比比皆是。从甘立媃的诗文之中,人们就能瞥见一位士绅女性是如何面对处理对这一棘手问题的。
在经历了长年守寡的艰难苦恨之后,甘立媃终能因其次子进士高中而扬眉吐气,她自撰一首长篇寿诗《六十生日述怀》来标志其身份转变为子嗣成器的萱母之重要时刻。这首七言古诗以极富表现力的自传口吻讲述,立媃以叙述者身份生动地总结了自己从生到老的人生历程。 (136) 在这首记叙翔实的自传诗中,立媃以襟怀坦白、敦本务实的文风,平和淡泊、分阶逐段地重诉自己的生命史,用审视全局、溯及既往的目光描述人生中的至亲关系、重大事件和命运节点,为生命中的这些浓情时刻赋予了特殊意义。从结构上看,诗中的自我叙述是对以时序编次《咏雪楼稿》呈现的个人生命史交相辉映的复述。诗作以自己呱呱坠地时的吉兆起头:“母梦玩月星化玉”(第2句),立媃表字如玉可能就是源此梦兆;依此典故,她也傲然指称自己命运不凡。 (137) 不过她随即写到家中男性对弄瓦之喜难掩失望之情来凸显出女性的从属地位:“阿爷吁嗟寝地卑,阿兄叹未联手足”(第3—4句)。 (138) 为了扭转性别劣势,她转而强调自己在妇德妇功上的得宜教养,在增广见闻、品性修养、是非甄辨、举止得体方面的不断锤炼。换言之,她的主体性在文本中被重构,通过列举士大夫闺秀家教诸多典范来加以历史性地呈现(第5—10句):
五龄习字母执手,七岁学吟姊口授。
内则女戒膝前传,诸兄又教瑶琴抚。
拨弦方竟续手谈,绣罢挥毫绘茧帋。
(139) 随后,叙述者历数家姊和家母的辞世之痛,接着过渡到自己年届廿一服满将嫁之时。之后仅用寥寥数语概括自己身为贤妻孝媳的短暂婚姻,便讲到了她生命中的惊天噩耗:夫君英年早逝。于她而言,只能借由激烈的情绪反应和神灵的解厄指引,才能传达出自身的极度伤悲与痛不欲生(第39—46句):
弥留对母执手时,视我指儿难尽说。
时予魂散昏扑地,遥见金神喝勿误。 (140)
彼既缘乖弃老亲,汝应顺逆消天怒。
醒弹血泪吞声哭,犹恐姑伤颜强肃。
金神现身及怒喝揭示了社会与话语构建的女性主体性是深植于儒家价值观念体系的。丈夫的英年早逝因为背弃了赡养慈母的义务而被视为是不孝之举,此时,金神以第二自我/另我(alter ego)身份现身劝说年轻孀妇要为丈夫的失责赎罪。在接受意识形态要求之余,女性主体也在努力创设一个彰显自我能动性的空间。她把孀寡生活的凄寒落魄与离群索居转化成主体能动性运作场域,家族与社群的社交网域是其成功机理所在,更重要的是,她的能动性彰显机制源于其能读书识字,舞文弄墨。在后续的自我叙述中,甘立媃认为对于年轻嫠妇而言比承受悲痛苦难更有意义的,是在守节期间对家族所做出的贡献,故而她将公婆的临终赞誉视为对自己所作所为的褒奖而写进诗中:“媳兼子职十四春,为妇如汝无所愧”(第59—60句)。
诚如所言,甘立媃重述了自己掌管夫君与公婆后事安排的细节。殡葬仪礼是中国文化中最重要的社会与宗教仪式之一,要牵涉多层面的交涉与筹措。 (141) 女子能否得宜操持殡礼是她能否驾轻就熟处理复杂事务的重要体现。 (142) 因此,甘立媃的传记撰者刘彬士就在甘氏墓志铭中反复重申此乃其德行能力的极佳展现,逾年蕙畮公卒,立媃“佐赠君治丧事如礼”;夫死后“忍死摈挡丧事”;“姑殁营丧,事如丧蕙畮公时”。 (143)
最让立媃引以为傲的,还是她课子成人教子成器的成就。诗云“表予课子功略就,泥金帖子光生牖”(第79—80句),幼子进士及第,官家授其嘉奖即是认可。所有职责皆已履尽,立媃心满意足,别无所求。寿诗行至尾声,她坦诚要安享晚年清福,在宇宙天地、文人雅事与沉思冥想中寻求净土之境(第81—92句)。
将昔愁魔渐扫讫,握卷频看兴多逸。
或闭双扉理七弦,或拱双手诵千佛。
供花瓶几吐芳馥,映草庭阶摇影绿。
一片山光列竹窗,四时村景环松屋。
闲敲棋谱寻静局,偶绘云笺写幽菊。
心如井水绝尘滓,好向三光滋浥注。 (1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