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彩:集女诗人、书法家、鉴赏师与抄誊者于一身的妾妇

沈彩:集女诗人、书法家、鉴赏师与抄誊者于一身的妾妇

沈彩十三岁时嫁与陆烜(号梅谷)为妾,其夫出身于浙江平湖显族陆氏一宗,是一位以藏书为癖的文士。他在沈彩文集《春雨楼集》序中提到她“本吴兴故家女也”(吴兴比邻平湖)。 (72) 归于陆烜侧室之前沈彩的生平不详,她曾在为丈夫收藏的宋代书画家米芾(1051—1107)手绘《云山图卷》而写的跋语中自陈年少身世。沈彩以品评大师的身份评论米芾笔法“皆有法度,故能成其妙也”之后,其灵感才思为“烟云缥缈、咫尺千里”的画卷所唤醒, (73) 概忆自己在家乡旖旎风光中泛舟出行、相对自由而自在的童年时光:

余记儿时,常往来于故乡浮玉碧浪湖间,见云树葱蒨、人家依水。卞山、道场、砻山一带,如鬟如眉、若灭若没,杳霭苍茫,俱入图绘。披此卷,旧游如梦。 (74)

从十三岁起,浙江平湖陆宅深院的侧室空间,遂囿限了她肉身存在的基本范围。沈彩大概从未归宁娘家,不过她的诗作提到她与名唤飘香的幼妹时有联系,飘香间或会来探姊小住,后来亦嫁入陆家为妾媵。 (75)

沈彩笔下所记唯一远行经历,是她二十岁时夫君携其搭乘新置画舫夜游附近东溪之旅。在《东溪泛舟记》这一游记小品中,她记录了丈夫邀其同游的寥寥数语:

壬辰(1772年)七月,吾家新置书画舫成。制虽朴小。而有窗槛棂格,仍设渔钓之具。是夜月明如昼。主君谓余曰:“子好游乎?吾语子游。游不必名山大川也,惟取适兴而已。只此东溪,可沿可泛、可吟可眺,盍往游乎?”余曰:“诺。”

沈彩以抒情小品的笔调如实记录游览途中心之所感、目之所及、耳之所触的种种——简言之,即是记录难得一遇经历中怡然自得与感官感受的细枝末节:

乃命农叟棹舟,属鸦鬟备茶茗膏烛,遂登舟。于时已立秋,天气清肃,白露下瀼瀼。 (76) 寿星若环若璧,已宿鹑首之次。两岸荻花萧然,栖鸟不惊,微波不动,白云鳞鳞,皆贴水底。主君曰:“苏子赤壁之游,客有吹洞箫者。” (77) 言未已,笛声隐隐,遥出林端。时见人家灯火从篱隙射出,熠熠有光。或有起者,见余舟洞窗燃烛,皆错愕审顾。乃命篙中流,烹茗进泉。尽数器,夜已深,乃返。

沈彩以自己之于旅行意义的思考收结全篇:

顾余足履六尺地,从未尝游。游心此然,而已饫清兴。苟不得清兴,虽足迹遍天下,以为未始游可也。遂记之。 (78)

此文实录了沈彩于深院内闱之外的一段独特经历,也侧面揭示出她日常生活如此受制于一隅方寸之间。丈夫所言游之意在于精神适足而非足迹天下的观点(“游不必名山大川也,惟取适兴而已”),她极为认同,这也印证了她对自我生活空间边界的接受乃至维护。相较之下,地方志《平湖县志》所载陆烜小传则凸显其对游山逛水兴味盎然,“性嗜山水,尝游四明、天台(皆为浙省名山),北涉江淮”。 (79) 可见,比照自己的亲身经历与授之与妾的经验之谈,这无疑是配方熟悉的双重标准。尽管陆烜所言是基于普世视角而发声,但品读其话语背后男女有别的意味,他显然是想要说服妾妇不必步出闺门,遍览世界。身处于将家中内闱划归为女性理想空间的性别化体制中,陆、沈二人都未能洞悉他的言行之间的内在矛盾。“男主外,女主内”的观念潜移默化,根深蒂固。

沈彩自幼嫁入陆家,故其所属地位,所受教育及所处环境,无不影响着她的身份构建。陆烜序曰沈彩“年十三归余,清华端重,智慧聪俊”,正妻“即授以唐诗,教以(班昭,约49—约120)《女诫》”。 (80) 陆烜正室彭贞隐(字玉嵌)是清初文人官员、诗人词家彭孙遹(1631—1700)之孙女,其本人也是一位诗人。 (81) 陆烜续云沈彩“流览书史,过目不忘”,读书习字“皆能入格”。在大妇调教下沈彩习文练书的情景让人很容易联想到慈母课女,由此妻妾之间也培养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养育之恩与金兰之契的关系。

彭、沈二人诗作频繁往复互寄表现为亲密的文学互动,有时一人作诗,另一人则次韵相和。陆烜离家之际,她俩形影相附,彼此陪伴。在二人的文学实绩中,妻妾间原本的等级秩序往往对调倒置,因为彭贞隐也多有对沈诗的步韵之作。陆烜在远行前曾有提议,妻妾二女皆依宋代女词人李清照(1081—约1141)《漱玉词》诸作拈韵相和、以锤诗艺,闲暇破寂,以解愁绪。 (82) 沈彩应付裕如,驾轻就熟。她的书法也是家中翘楚,她将陆烜与彭贞隐的词作汇纂抄录,付之梨枣,诸如其为彭贞隐《铿尔词》所撰跋文(系年于1775年)就提到她“尝手录主君《梦影词》付梓”一事。 (83)

《平湖县志》中所载陆烜小传云其“性嗜山水”,常有离家羁旅,亦“废产购书”“以医自给”,藏书为癖且悬壶济世。沈彩在一首寄赠夫君的诗中自注提到“时主君应聘往(宁波)范氏天一阁阅书”,这是难得的礼遇之行。 (84) 方志还提到陆烜“一赴乡试,不售即弃去,废产购书,锐意著述”。 (85) 因此,读书习文的物质资源、夫君陆烜的文人习气、正妻贞隐的诗才母性,以及陆家意趣相投的文艺氛围,共同为沈彩诗文雅艺的发展锻造了有利环境。

沈彩的自我表征也强调了她有志于学的面向。在其晚年所作的《戏述》组诗中她总结自身教育阶段:先拜正室作“女书生”,再到学有所成“女状元”,最后闺塾课子作“女先生”。沈彩在字人之前也初通文墨,略可识字,但在组诗其一中她刻意谦逊低调,格外归功于彭贞隐提携关照的恩惠:

    戏述(三首其一)

十三娇小不知名,学弄乌丝写未成。 (86)

却拜良师是大妇,横经曾作女书生。

    戏述(三首其二)

春风十里锦江明,女状元标第一名。

若论鲤庭桃李例,东君应许作门生。

    戏述(三首其三)

敢希愚鲁到公卿,识字须粗记姓名。

夏楚俨陈刀尺畔,课儿今作女先生。 (87)

其三是沈彩笔下鲜少涉及孩童的诗作之一,另一次提及出现在沈彩为其夫书法手稿作跋时提到“书义稿藏之,以示儿辈”。 (88) 陆家当然有子嗣承欢膝下,陆烜序文就曾谈及“今已儿女粲行”。 (89) 沈彩是否生育子嗣已无据可考,但正如上所述,妾妇所生的庶子在法理上和社会上都被视为正妻的子嗣。庶母的社会与情感地位的灰色状态,似可解释何以妾妇文学中几乎对子辈都闭口不谈,不管他们尚属年幼还是业已成人,无论他们是嫡妻所生还是庶母所出。沈彩在文学书写中显然从未从母性角度来构建其身份性与主体性,而是有意在诗文本中塑造作为窈窕淑女与书法行家的自我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