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思》:共情同感之选集
沈宜修于1635年香消玉殒,次年其夫叶绍袁(1589—1649)将其遗诗付之梨枣,雕版刊刻,名曰《伊人思》,是为史上第一部由才媛编选闺秀诗的文学小集。沈宜修本将纂录闺秀诗视为缓缓图之的长久之计,然而在遍搜诸本、草创之初的数年内,她便溘然长逝。 (44) 选集题名化自《诗经》名篇《蒹葭》(#129),诗中叙述者追求所爱——“伊人”——“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沈宜修以此典故来暗喻自己搜寻饱含情思、曲笔易佚的才女诗作以汇编成集的辑纂者身份,她在卷首小序中强调了她身为辑者异于惯常视角(即以男性视角)阅读之习的做法:
世选名媛诗文多矣,大都习于沿古,未广罗今。太史公(司马迁,约前145—前90)传管(仲)晏(婴)云:“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余窃仿斯意,既登琬琰者,弗更采撷。中郎帐秘,乃称美谭。然或有已行世矣,而日月湮焉,山川之阻, (45) 又可叹也。若夫片玉流闻,并及他书散见,俱为汇集,无敢弃云。容俟博搜,庶期灿备尔。 (46)
窃仿司马迁“论其轶事”,使得官方正史忽略的文作重睹天日之私意,沈宜修亦致力于发掘与保存同时代的才媛诗作。《伊人思》这本文学小集收录了沈宜修所知所识所获的46位闺秀诗人的210首诗作,略归五类:(一) 原有刻集得十八人,(二) 未有刻集幸见藏本得九人,(三) 传闻偶及得六人,(四) 凡笔记所载散见诸书得十一人,(五) 附乩仙二人。 (47)
沈宜修自序未标年岁。她挚爱如宝的两位女儿,叶小鸾(1616—1632)和叶小纨(1610—1633)的相继离世令她心碎不已,悼亡之余开始着手编纂《伊人思》。 (48) 据叶绍袁所作《〈返生香〉跋语》所言,沈宜修曾求“君当为我博搜海内未行(才女诗)者,暇时,手裒辑之,庶几未死,积之一二十年之后,总为表章,亦一美谭快事”,深知留存才媛诗文乃任重致远之事。 (49) 两年之后沈宜修撒手尘寰之际,此业显然草创未就。由于她亲纂此集的时间与爱女弃世相去不远,故而《伊人思》注入了某种亲近私密的维度。诚如沈宜修自言“既登琬琰者,弗更采撷”,像是陆卿子与徐媛等最知名的晚明女诗人之作且不收入,“中郎帐秘,乃称美谭”,若恰是通过丈夫交际圈所识名媛友人,比如黄媛介、吴山,则并加录载,她们曾为叶氏亡女写过挽诗。 (50) 沈宜修深陷于爱女红颜薄命的悲情之中,出于母爱的共情(maternal empathy)在“原有刻集得十八人”名下选诗中一览无遗。其中所录沈纫兰与王凤娴二位女诗人,皆有痛失幼女以诗寄哀的经历。王凤娴(详见第三章)在晚明已是声名赫赫,不合沈宜修“既登琬琰者,弗更采撷”的自选之道,故其选录时特别收入其《悲感元庆二女遗物》组诗,并自注云“余因两女载入”。 (51) 沈宜修也并录王凤娴二女张引元、张引庆以及沈纫兰女黄双蕙之诗。卷中还有几位才女亦如小鸾、小纨一般诗才过人却佳人薄命,比如名士屠隆(1542—1605)之女屠瑶瑟(1576—1601)、屠隆之媳沈天孙(字七襄,约1580—1600), (52) 以及沈天孙的邻里故友周慧贞 (53) (沈宜修与周慧贞虽素未谋面,在慧贞殁后沈为其《剩玉篇》撰有情真意切的序文一篇) (54) 。值得留意的是,“未有刻集幸见藏本得九人”中有七位是其女眷近亲以及为其亡女寄赠挽诗的名媛。
由此可见,沈宜修在编选《伊人思》中的诗人诗作,优先考量作品留存与私人共情的面向,诗文品评赏鉴并不是她的主要侧重。从诸多方面来说,她编纂诗文选集的女性向(woman⁃centered)初衷很快就会在下文即将详论的三位女性文选辑者那里声应气求,并在诗论批评的维度上踵事增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