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刻行旅中的美学:王凤娴的《东归记事》

铭刻行旅中的美学:王凤娴的《东归记事》

明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十月二十一日,王凤娴从中南内陆省份江西的闭塞小城宜春动身出发,踏上前往东部沿海省份江苏的松江(今上海松江)的归乡之旅,水陆兼程,多赖舟行,历时约两个月之久。(参见图3)三年前,同为松江人的丈夫张本嘉(1595年进士)授任宜春知县,王凤娴携子随行。在赴任之旅途中,凤娴仅有一首诗传世,该诗兴于眼前秋景,作于其行进至江西边界在望的浙江常山: (66)

 丁酉仲秋随任宜春过常山道中作

极目天光接水光,四围山色郁苍苍。

风牵萝薜留行辔,霜醉枫林驻客装。

朝露凝途侵袖冷,野花夹道袭衣香。

参差古刹荒何代,半隐松林半夕阳。 (67)

与前文所述王慧的行旅诗之开阔感与探奇感似曾相识,王凤娴诗也铭刻出行旅者朗阔辽远的视野感知,其视觉景象远及迢遥风景,近至植被特写。而个中运动似乎提升了行旅者的感知敏锐度,王凤娴仔细记录途中所历的每一种感官体验——无论是视觉、嗅觉、触觉,还是其他生理官能。

王凤娴淹留于宜春的心远地自偏时期,诗歌越发成为其日常表达与交流的方式。她的二女一子,在此随母习诗作赋;她自己思乡情切,亦会以诗代简,遥寄慈父弟妹,以诉桑梓之念、怀土之情。

       思家

游子楚城愁夜雨,老亲吴地倚柴门。

怀人弟妹寒窗下,千里关山一梦魂。 (68)    

图3:王凤娴《东归记事》所载1600年自江西宜春至江苏松江路线示意图。在南昌府,王凤娴携子继续沿着水路行进,而其夫张本嘉则改走陆路北上京城。制图:薛梦缘 (69)

借由欲望将想象力物化而成的“梦魂”,诗人得以穿越千山万水的阻隔,重返慈父弟妹所在的松江故里。她想象着他们也正如自己念彼一般念己,而他们之间的空间隔绝是以身处吴、楚古地之名加以隐喻,前者“吴”指向松江所在,而王凤娴则流落于偏西落后边缘化的“楚”国之境。此诗也证明了不少士绅阶层女性能凭借诗文与娘家嫡亲们保持共有性的情感纽带与物质化的实际联络。

随着张本嘉任期将尽,暌别梓乡三年的一家人准备踏上归家征途。王凤娴在这一途旅中记录行旅日志,题曰《东归记事》,其与邢慈静的《追述黔途略》在写作风格、风韵、风骨与风貌上都有着霄壤之别。邢慈静采用的叙述策略是为了强调其扶柩还里所历经的千辛万苦与千难万险,以舒缓自己一心一意坚定不移的张力,同时也把自己的追忆框定在既定的意识形态预设之中,从而能表态发声,为自己及夫君在青史上争取一席之地。 (70) 置于这样的悲情语境中,邢慈静是无心欣赏沿途美景的。然而王凤娴身为任期功德圆满的知县夫人,既能尽享旅行途中的赏心乐事,也在期待着归乡返里后实现阖家团聚。

王凤娴的故里松江又名云间、华亭,是晚明江南地区的文化重镇。与凤娴差不多同时代的松江同籍名人包括书画名家兼朝中重臣董其昌、知名诗人兼忠明遗民陈子龙(1608—1647)等。陈子龙是对自元明以来日趋式微的词体重加推崇的先驱,他与其同道中人在词体复兴运动中力倡以真情实感填词,推重诸如李煜(937—978)、秦观(1049—1100)等南唐与北宋前贤词风,以之为范,开创了以其籍地命名的云间词派,在词坛上影响甚为深远。 (71) 在如此高雅教化的文化环境中成长起来的王凤娴,也是在江南地区词体复兴运动伊始即填词创作的数位女词人之一。 (72)

相较于位处山东相对隔绝疏离的邢慈静,身在江南文脉中的王凤娴则早为同时代的文学圈与社交圈所熟知。崇祯年间(17世纪30年代)沈宜修在编选其名媛文集《伊人思》时介绍王凤娴云:“云间张夫人与二女名世久矣”,而不必多言其他。 (73) 尽管王凤娴诗集《焚余草》未能传世,但跟邢慈静集一样同被列入《明史·艺文志》。 (74) 据其弟密友周之标(17世纪人)之说,“《焚余草》原刻二百七十五首,今选五十二首”入集刊刻。 (75) 王凤娴的诗作至少被五部明末清初的女性文集收录,这一事实表明其诗在彼时定当广为流传。除了王端淑与钱谦益的选集之外(二集亦录邢慈静诗),沈宜修与季娴二位女诗人所辑小册也皆收王凤娴之诗。 (76) 三位女性辑者都从自己批评或情感角度对凤娴诗给出评语:王端淑认为“夫人诸咏自是苍健”,但“昔人多有名过其实者”,“钱刘温李之赞,无乃过乎”?而季娴“赏其清脱”,但认为她“集虽多,苦无佳句”;而沈宜修却把她视为一位痛失命薄早慧二女的心碎母亲,从这一角度来读其诗,共情凤娴对爱女的亲昵与挚爱。大多数文集还在王凤娴选诗后附录她的两位闺秀才女张引元、张引庆之诗。 (77) 流传甚广的《名媛诗归》录其诗15首之多。 (78) 此外,周之标选录七位才女别集诗作,合刊为《女中七才子兰咳二集》,王凤娴荣列其间。 (79)

尽管周之标并未言明“女中七才子”的遴选标准,但其中至少五位称得上晚清江南地区的知名“闺秀”(boudoir talents),且几乎皆出自苏州府。除了王凤娴,另四位江南才媛分别是苏州诗画兼工名家吴绡、苏州吴江的沈宜修,以及吟诗唱和、名噪吴中的姑苏人徐媛与陆卿子。浦映渌也来自与姑苏毗邻的无锡。唯一不身处江南地域圈的余尊玉,出生于南部省份福建的玉田(今宁德市古田县)。 (80) 值得留意的是,周之标在文集前页列出“《兰咳二集》参订社友姓氏”及其名、号、籍的冗长名录,合计104位男性文人,虽未具体指明来自何方文社,故皆以“社友”统称概论。他们大多来自江南地区,其中王凤娴之弟王献吉、王乃钦以及沈宜修之夫叶绍袁也列名其间。这些男性在保存与刊印其女性亲属作品上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周之标在目次中就曾指出王凤娴别集“《焚余草》原刻二百七十五首”,他方能从中“今选五十二首”; (81) 他也编选收入了王凤娴《东归记事》,这也让她的文本能在与世沉浮的历史变迁中得以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