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之受

三 直觉之受

石涛尊受之受的另一个层次就是直觉洞见。

如果说石涛的尊受说就是提倡直接感受,这是不够的。在石涛看来,受有层次之分,直接的感受固然重要,但还是初步的,因为感受的对象有限制,感受的层次也有限制,一般的感受只能说一种差别之受,是诸根器对外在对象的受,并没有达到纯而不杂的境界。石涛用“小受”命之。而石涛的一画之法是不二之法,是无差别的独特心灵境界,它是随物而起、当下直接的感受,是非共相的,所以石涛论尊受,自然又从作为小受的感觉,过渡到他的最高的受:一画之受。

一画之受,就是直觉,是一种不夹杂任何知识、欲念、情感的纯然之受,是自性澄明中的觉解。石涛将其称为“大受”。小受是差别之受,大受是本觉之受,由感觉到直觉,便形成了石涛尊受说的内在理论结构。石涛虽然强调直觉领受的根本性特征,但并不由此排斥作为较浅层次的感觉之受。相反,他认为,由一般的感觉之受,推动情感的产生,使心体注目于外在的对象,神迷于心物之间的契合,并且增强主体的识见,为直觉洞见奠定基础。石涛说:“不过一事之能,其小受小识也,未能识一画之权,扩而大之也。”一画之受,是对小受的“扩而大之”,当然这里的扩大绝不是量上的增多,而是本质上的提升,是由表层感受过渡到本然之受,由差别之受过渡到不二之受,由情感之受过渡到无念之受。

本觉之受是谓大受。在石涛看来,即自然即本觉,一画之受说到底就是自然而然的感悟,不假思索,无须知识,放下自我,与万物一例看,物运我运,物潆我潆,如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一切都自在显现。

由此来看石涛《尊受章》一段比较难解的话。石涛在论述一画之权,扩而大之之后,接着说:“夫一画,含万物于中。画受墨,墨受笔,笔受腕,腕受心。如天之造生,地之造成,此其所以受也。然贵乎人能尊。得其受而不尊,自弃也。得其画而不化,自缚也。夫受,画者必尊而守之,强而用之,无间于外,无息于中。《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此乃所以尊受之也。”一画之受如天之造生,地之造成,自然而然,进入直觉洞见的境界,枯根随意活,堕水照人空,意随物缱绻,物与心徘徊。此受是不二之受,突破了差别相,破除了不觉迷。进入天之造生、地之造成的境界,就破除了情受。石涛的本觉之受可以说是一种“枯受”,他有一首题画诗写道:“收拾太平业,何当此境通。枯根随意活,堕水照人空。只许吟间见,难凭纸上工。远看与近想,不是六朝风。”[1]“枯”是一种无喜无乐无苦的境界,是对一般感受的超越,喜乐苦舍之受是情绪之受,而自性之受是无情之受,白云自是无情物,我心也为无情物。

所以石涛特别强调一画之受的心态问题,在《脱俗章》中,石涛指出:“愚者与俗同识。愚不蒙则智,俗不溅则清。……”一般的受是一种“愚受”,因为触相生情,由情而推欲念,而他提倡的“受事则无形”的受是一画之受,此受淡去俗念,“尺幅管天地万物而心淡若无”,即如石涛所说的“枯”,在自然无为心境去觉悟——受。

石涛所说的“画受墨,墨受笔”云云,申说的是一画之受的根本特点,即如他所说的“以一治万,以万治一”。“画受墨”以下文字意为:画因有墨而成,墨因有笔而成,笔因有腕的运动而成,腕因有心的统领而成,也就是说画来自墨运,墨来自笔运,笔来自腕运,腕来自心运。心是画之源头,是控制笔墨、手腕的中枢。石涛于此要说的是,一有心受则无往而不顺,心是“一以贯之”之本。此心受不是有喜乐感受的一般之受,而是一画之受,是天之造生、地之造成的受,是自然而然地与外在对象的融合。这大受由于是本性的自然而然的显露,所以解除了物与我的冲突,也解除了心与手的冲突,所谓物我两忘,心手双畅,随转随注,随物赋形。这就是他的一画之受“含万物于中”的内在义理。因为一画之受乃自性显现,自性乃不作,不是缘他而起,它自本自根,自发自生,所以他是无为的。无为不作,就使得心与腕、腕与笔、笔与墨、墨与画面之间没有勉强,没有强为,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流淌。


[1] 此为石涛晚岁所作《梅花吟》六首之一,题写《梅花吟》之梅花图卷,今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