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分的墨会

一 未分的墨会

《氤氲章》,奠定了在石涛一生优游墨海中的形上思考。他集数十年墨运之体会,深掘墨色与人生命真性之间的关系。开始一段“笔与墨会,是为氤氲;氤氲不分,是为混沌。辟混沌者,舍一画而谁耶”,就建立在他长期笔耕之直接感性经验上。传统水墨画家自称为“耕烟人”,铺纸展卷,水入砚中,执墨研磨,水墨互溶,砚中墨烟初起,案上白色纸绢如大海绵延,当此之时,画者缘笔蘸墨,笔触纸上,点破一片白色的世界,犁开一片云烟,墨色滋漫,如瀫纹轻散,似云絮飘卷。

他说绘画关键在于“三胜”:“一变于水,二运于墨,三受于蒙,水不变不醒,墨不运不透,醒透不蒙则素,此三胜也。”[1]水墨所产生的墨色氤氲的世界,就是他要表现的道。笔之运墨,水墨氤氲,联动着画者深衷的生命冲动;氤氲流荡,阴阳为和,蕴涵着生生不已的创造精神。这暧昧不明、黑白难分的混沌,在石涛,被想象为创化的源泉,在阴阳摩荡中有无边的动能,画者的创造,与造化播撒滋生万物的种子何异!

《氤氲章》将真正的画者称为“辟混沌者”,是开辟混沌、凿破鸿蒙的人。其画跋中多言及此。他说,画家作画,是“驾日月而开鸿蒙”[2],是“凿开混沌”[3],他将有创造力的画者称为“斩关”[4]之人、“透关”[5]之人、“过关”[6]之人。一如他在《和王叔夏》诗中所说:“作画据江山,贾勇拼老瘦。鬼斧辟蚕丛,神工任补救。”[7]在石涛看来,图画虽小事,却有与造化同其源流者,从造化那里借来“鬼斧”,其实就是发掘自己深心里的创造精神。画者必须有大转捩,真正的艺术家是转动乾坤的人,能搬开一切理性、知识、习惯、情感等设置的障碍,让生命真性无遮蔽地呈露。而那些徒有其名的所谓书画家,只能在外在秩序、法度的重压下呻吟。他有一首题画诗说:“天地氤氲秀结,四时朝暮垂垂。透过鸿蒙之理,堪留百代之奇。”[8]笔墨“氤氲”,凿破鸿蒙,化为生生之种子(秀结),如四时之变化、天地之创造。画家的创造智慧由此灵泉中流出,自能彪炳百代,堪为天地之奇。

留别五翁先生山水图卷 31cm×1014.5 cm 1689年 西雅图美术馆藏

《易传》说,“天地氤氲,万物化醇”,氤氲是天地造物之轮转,也是艺术创造之枢机。石涛“笔与墨会、是为氤氲”的创造哲学,契合于传统艺术的精神气质。三国时书家钟繇说:“用笔者天也,流美者地也。”[9]一条迹线,界破虚空,流出天地中智慧的清泉。在石涛看来,书画是生命的创造,由真性中勃发,因吮吸天地精神,形诸笔迹,从而加入气化氤氲的世界。氤氲者,流荡也,要在与造化同流。“一画”是贴近造化精神的创造,而“氤氲”是将此创造付诸形迹的运动过程,在墨气中氤氲,在天地中氤氲,在人的幽深生命体验中氤氲。氤氲,犹如一团阴阳摩荡的太和之气,一朵遥远天际正在绽放的云霓。石涛于此章真是极尽浪漫之思。石涛以他的思考来写其艺术哲学,也以生命的灵性熏出他的智思。

石涛撰《氤氲章》,突出其“未分”的创造思想——超越分别见解,由“二”归于“一”,归于一团混沌,任真性氤氲流荡。王夫之说:“氤氲,太和未分之本然。”[10]氤氲作为太和之气,“未分”是其根本特点。《易传》说,“保合太和”。“太和”为将分而未分之境界,阴阳二气相摩相荡,裹孕而生有万物。石涛认为,真正的创造者,甫一作画,笔尖就有一团太和之气凝聚,它收四时之烂漫,纳万顷之浩荡,也就是他所说的“颠倒江海云,装取笔与墨”,乾坤之气凝固在笔端。如虞集《诗家一指》之《二十四品》所说的“饮之太和,独鹤与飞”。在石涛这里,由外在看来,“氤氲”而为笔与墨会的滋蔓流布;由内在言之,“氤氲”又是画者的吮吸造化元阳真性的修为。

此章由笔墨说氤氲,在氤氲中抽绎出“混沌”的概念,也在突出“未分”之思想。《庄子》内七篇中最后一篇《应帝王》最后一段就说一个关于“浑沌”(浑沌,与混沌意同)的故事:南海之帝叫倏,北海之帝叫忽,中央之帝叫浑沌,倏与忽去见浑沌,浑沌对他们很好,倏与忽就商量报答,他们以为,人有七窍,能够见闻觉知,浑沌没有,就尝试为他凿取。日凿一窍,七日,浑沌死。浑沌的根本特点,就是未分,是超越理性、知识的原初世界。

石涛《题春江图》诗云:“书画非小道,世人形似耳。出笔混沌开,入拙聪明死。理尽法无尽,法尽理生矣。理法本无传,古人不得已。吾写此纸时,心入春江水,江花随我开,江月随我起。把卷坐江楼,高呼曰子美。一笑水云低,开图幻神髓。”[11]这里表达的思想,正是庄子“浑沌”哲学的观念。“出笔混沌开,入拙聪明死”,是要把握“氤氲”之妙道,此一妙道之根本就是要突破“聪明”“理”“法”等一切知识、机心等的樊篱,让生命的“神髓”莹然呈现。石涛不是喜欢疯狂、喜欢啸傲天地的做派,而是强调在此沉醉的状态中,屏弃知识的侵袭。书画乃至一切艺术都需要理、法的基础,无法则无艺,但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又不能为理、法所控制,必须有无法而法的创造。“氤氲”不分,心入春江之水,意伴云霞飞舞,墨色自然流布,率性展张,便能自臻高致。

石涛有一白文印章“懵懂生”[12],此印在1700年后多使用。学界曾有人解此印“梦董生”——表达了歆慕董仲舒的思想,有的解为尊崇董其昌的艺术思想,这都是误解。他的“懵懂”,就是“混沌”,就是氤氲流荡,让理法无所控制。他说:“画师坐懵懂,染就菊花黄。”[13]在上引《题春江图》诗中,石涛所言“书画非小道,世人形似耳”,提到了“形似”问题。他有诗云:

名山许游未许画,画必似之山必怪。变幻神奇懵懂间,不似似之当下拜。心与峰期眼乍飞,笔游理斗使无碍。昔时曾踏最高巅,至今未了无声债。[14]

天地浑熔一气,再分风雨四时。明暗高低远近,不似之似似之。[15]

不似之似似之,是当代画学所推重的石涛的又一重要观点。但其意思并不是有些当代论者所指出的,如齐白石所说处在似与不似之间,不能太似,又不能不似,太似为低流,不似为欺人。石涛的根本意思是超越形式上似与不似的斟酌,如上引两首诗中所说的,归于“浑熔一气”,在“变幻神奇懵懂间”追求真性的传达。“似与不似”的斟酌,正是失落了“混沌”“氤氲”之妙,而落入“聪明”的窠臼之中。

1691到1692年间,石涛在天津,津门诗人张霔(号笨山)见其作画,作有《观石涛上人画山水歌》表达自己的感受:“石公奇士非画士,惟奇始能得画理。理中有法人不知,茫茫元气一圈子。一圈化作千万亿,烟云形状生奇诡。公自拍手叫快绝,洗尽人间俗山水。人间画师未经见,舌挢不下目光死。公之画也不媚俗,出乎古法由乎己。古法尚且不能拘,沾沾岂望时人喜。忆我初得见公画,亦但谓其游戏耳。岂料观其捉笔时,一点不苟乃如此。既于意外得其意,又向是中求不是。倘有痕迹之可寻,犹拾古人之渣滓。奇气独往以独来。奇笔大落复大起。人间绢素空纷纷,只画宋明旧府纸。知公之画世为谁,公但摇头笑不止。”[16]诗中所说的“理中有法人不知,茫茫元气一圈子。一圈化作千万亿,烟云形状生奇诡”,正道出了石涛“氤氲”观念的本旨,就是要超越理法之限制,合于浑融自然之道,高扬人的生命真性。

黄山八胜图之一纸本设色20.1cm×26.8cm京都泉屋博古馆藏

陆心源(1834—1894)《穰梨馆过眼录》卷三十六著录石涛八大合册,共12开。石涛8页,八大山人4页,后附题跋1页,何绍基题有长诗一首:“画师何处堪著我,万物是薪心是火。有薪无薪火性存,隐显少多无不可。苦瓜雪个两和尚,目视天下其犹裸。偶然动笔勾物情,肖生各与还胎卵。心狂不问古河山,指喻时拈小花果。今年冬暖雪不至,畦陇枯松荒菜蓏。东乡丈人趣最腴,相呼走看化机伙。我忽推去不欲观,遗老悲襟托细琐。勃勃生理等兴废,童童浮世老喑跛。君不见乌芋平生朴实头,石榴终有顽皮里。其中质朴外顽皮,贮入箩筐任颠簸。混元同证清净根,莲子一窠花两朵。”[17]这“混元同证清净根”,说的就是在笔与墨会的混沌中,穷造化之理。这乃是石涛的笔墨形上之论,也是何绍基研读《画语录》而独重“氤氲章”的内在因缘。


[1]《云山图》,今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此为图中第二跋之内容。

[2]香港私人收藏石涛款《松风泉石图》,其中所题长诗当为石涛所作,其中有“倚嵚历落杳,不知几千尺;萧萧稷稷,直欲驾日月而开鸿蒙”。

[3] 上海博物馆藏其书翰有《与吴山人论印章》诗:“安得闽石千百换与君,凿开混沌仍人嗔。”

[4]如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藏石涛祝枝山诗意册,其中1开题云:“若无斩关之手,又谁敢拈弄?”

[5]四川省博物馆藏石涛《为徽五作山水》题识云:“若无透关之手,又何敢拈弄?”

[6]《大涤子题画诗跋》载石涛《跋汪秋涧摹黄大痴江山无尽图卷》云:“真者在前,则又看不入,此中过关者得知,没滋味中,正是他古人得力处。”

[7]此为《诗书画三绝图卷》上题诗。曾见台湾学者李叶霜编《石涛的世界》(台北:雄狮图书公司,1976年版)第156—157页影印,又见章东磬《石涛书画集》(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83年版)第80—81页影印。

[8]此为纳尔逊-艾金斯美术馆所藏《苦瓜妙谛册》中1开之题跋。

[9]宋陈思《书苑菁华》卷一所引钟繇之语,此在唐韦续《墨薮》中也有引用。

[10]王夫之《张子正蒙注》卷一,清船山全书本。

[11]此诗录自陈鼎《瞎尊者传》。此传记作于1697年,故诗是此前之作。《春江图》今不见。

[12]诗录自神州国光本《大涤子题画诗跋》卷一,又见程霖生《石涛题画录》卷一。款“清湘大涤子”。

[13]上海博物馆所藏12开山水花卉册,其中1开题有此句。

[14]诗录自神州国光本《大涤子题画诗跋》卷一,又见程霖生《石涛题画录》卷一。

[15]此诗录自藏于香港虚白斋的《天地浑熔图》,款“清湘大涤子论画之作,时壬午秋八月,青莲草阁”。时在1702年。

[16]此据梅成栋《津门诗钞》,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此诗当作于石涛1691年客居天津之时。

[17]陆心源《穰梨馆过眼录》卷三十,何之题跋又见其《东洲草堂诗钞》卷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