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漓的墨气
杜甫的“元气淋漓障犹湿”,是传统水墨画追求的至高理想境界,六法之妙,在于气韵生动,气韵生动正在元气淋漓中。董其昌以董巨二米为南宗正脉,就看到了这一点。石涛的“氤氲”论与此有密切关系。
石涛的画重墨气。谢稚柳说石涛“笔势壮阔如挟风雨,水墨尤为放荡沉酣”[1]。他作画以墨见长,他在墨法上的贡献,为世所重。他尚在世时,当时就有八大长于笔、石涛长于墨的说法。看他的存世《古木丛篠图》长卷[2],墨色纵逸。石涛自题云:“出观音门入弘济寺,山口尽古木丛篠,石破见天,皆茫茫江水,今一念之,不觉从十指中流出。”墨色的灵妙竟然如从十指中流出。画作于1697年,回忆他在金陵时直面江水茫茫时曾有的感受。黄宾虹说,石涛晚年的作品,“粗枝大叶,多用拖泥带水皴,实乃师法古人积墨、破墨之秘……石涛全在墨法力争上游”[3]。这话是信实有征的。藏于香港艺术馆的《四时写兴图卷》,本为虚白斋主刘均量的旧藏,是一件受徐渭墨法影响的作品,拖尾张大千跋云:“清湘用浑朴之笔写荒率之景,非天池所及,真神品,无上希有。”
他平生艺术转益多师,但相比来说,二米和徐渭似乎更合他的趣味。李《大涤子传》叙述石涛的话:“又为予言:书画皆以高古为骨,间以北苑、南宫烟润济之。”这“烟润”之说,与石涛的“氤氲”意接近。石涛极重米家法,可能受董其昌文人画观念的影响,于此得淹润流荡之妙。李曾见到石涛一件临米芾之作,他评论道:“此大涤子所临米颠雨后山也。永叔曰:‘古画画意不画形。’东坡曰:‘论画求形似,见与儿童邻。’晓此则知此卷之超绝矣。长林丰草之间,老屋败篱断桥孤舟,疏密掩映,笔墨所至而神即赴之。郁郁葱葱,无非学问文章之气。非胸怀汪洋如万顷波者,岂能为之乎?昔人谓巨然画宜于远观,而此则远观近观,靡有不宜,即使元章见之,当亦必绕屋狂叫矣。”[4]石涛有《题仿米山水》诗云:“南宫称墨妙,妙意适在笔。笔墨两重关,透过知消息。试问个中者,是二还是一。”[5]也表达了类似的意思。
他将此氤氲流荡之妙,称为“墨幻”。他有《题写竹画屏》诗云:“石文自清润,层绣古苔钱。令人心目朗,招得米公颠。余颠颠未已,岂让米公前。每画一石头,忘坐亦忘眠。更不使人知,卓破古青天。谁能袖得去,墨幻真奇焉。菊竹若清志,与尔可同年。真颠谓谁者,苦瓜制此篇。”[6]他喜欢以“墨醉”的感觉去作画,他有画跋云:“畹翁先生风雅之宗,久收法书名画,济丙子再过广陵奉访,公出宋纸十二,命作花果、水山、屋木,余尝见饮酒者,初闻我使酒,既且我转为酒使,予每每不解其故。今日笔酣墨饱,拉沓模糊,一径为他拽去,而予渺不自知,遂自名之曰‘墨醉’。”[7]
石涛要在“墨海里立定精神”,这精神的立定来自他一笔都墨的体验。石涛一生神迷于墨的制作[8],由一种表现物料和技巧,上升为对生命本身的领悟,这是石涛极有艺术感觉的地方。他非常重视湿墨的价值,那湿漉漉、淋漓酣畅的墨韵,给他带来无穷的智慧,成为他一生的至爱。1666年,石涛初至宣城,抱着一大卷画去见梅清,梅清看到这位年轻人墨色翻飞的世界,几乎令其昡晕。他写道:“石涛飘然至,满袖生氤氲。手中抱一卷,云是黄海云。云峰三十六,峰峰插紫玉。汗漫周未能,揽之归一掬。始信天地奇,千载迟吾师。笔落生面开,力与五丁齐。觌面浮丘呼,欲往愁崎岖。不能凌绝顶,踌躇披此图。”[9]石涛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这“烟云姿”,也就是氤氲之妙。
石涛后来至金陵,受江淮一带绘画风气影响,对渴笔焦墨兴趣日浓,使其画艺臻于新境界[10]。即便如此,他都没有忘记对氤氲墨妙的钻研,尤其重视湿墨的妙处。当时画坛率多以倪黄为师,以渴笔焦墨为尚,认为这样才是接近倪黄的途径,石涛的理解却与时说不同,他以淋漓的湿墨来解读云林,今藏于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的《仿倪山水》,作于1697年冬,就是他这方面的尝试,他自题道:“倪高士画如浪沙溪石,随转随注,出乎自然,而一段空灵清润之气,冷冷逼人,后世徒摹其枯索寒俭处,此画之所以无远神也。”不能说他的尝试非常成功,但他看出,云林的境界,不是墨的干湿所决定的。
明末清初以来,受吴门、松江画风的影响,一种忸怩作态的绵软之风有席卷之势。石涛有一则题跋便是由此而发:“笔枯则秀,笔湿则俗。今云间笔墨,多有此病,总是过于文。何尝不湿,过此关者知之。”[11]言必称云林,以笔墨的干枯论境界,排斥湿笔,石涛认为,问题的关键不在墨的干湿,而在气象格局,在他所说的“一画”精神。
“何尝不湿!”这略显突兀的表达,被石涛许为“过关”之思——领略艺术三昧的人,不在于干墨湿墨,被视为容易俗气的湿墨,照样能创造出高逸的趣味。石涛是湿墨的实践者,他所倡导的“氤氲哲学”便与此有关。他说:“昔人作画每惜墨,余观应惜墨处反费墨,何识画理?即如余图此崇山峻岭、穷谷削崖,则墨气淋漓,宛得云高汩日之势。若轻淡墨华,虽复刻意为之,恐不能易得本来面目。”[12]传统画学有有笔无墨、有墨无笔、有笔有墨之别,又有惜墨、泼墨之分,而石涛认为,重要的不是笔墨的形式差异,而在“本来面目”,在真性的传达。墨气淋漓,照样可以出高致,那种将境界的提升与渴笔焦墨联系起来的观点是皮相之论。
张庚(1685—1760)有一段议论,很有见地:“古人画山水多湿笔,故云‘水晕墨章,兴乎唐代’。迄宋犹然,迨元季四家始用干笔,然吴仲圭犹重墨法,余亦浅绛烘染,有骨有肉,至明董宗伯合倪黄两家法,则纯以枯笔干墨。此亦晚年偶尔率应,非其所专。士夫便之,遂以为艺林绝品,而争趋焉。虽若骨干老逸,而气晕生动之法失之远矣。盖湿笔难工,干笔易好。湿笔易流于薄,干笔易于见厚。湿笔渲染费功,干笔点曳便捷。此所以争趋之也。由是作者,观者一于耳食相与,侈大矜张遂盛行于时,反以湿笔为俗工而弃之,过矣。”[13]张庚的观点,与石涛“何尝不湿”的观点颇相近。
石涛画中以其独有的氤氲流荡的境界来呈现其“氤氲哲学”。他在金陵时,曾神迷于似有若无、如烟如雾、微妙玲珑、不可方物的墨韵传达。《细雨虬松图》就是此期一幅代表作品,其中微妙的墨韵给人难忘印象。他在自题中表露自己的思考:“泼墨数十年,未尝轻为人赠,山水杳深,咫尺阴荫,觉一往兴未易穷,写以赠君子,当有句云:‘细雨霏霏远烟湿,墨痕落纸虬松秃。’能入鉴赏否?”今藏于西雅图美术馆的《留别五翁先生山水图卷》,作于1689年,此画在水与墨的关系上有微妙的处理。石涛自题说:“山色欲雨不雨,纸窗忽暗忽明,山澹石澹松澹,水光去去心惊。”欲湿未湿,将散未散,流荡中有凝滞,恣肆中有玲珑。正所谓山色半浓带雨,松涛断续含云。他多次谈到对王维“山色有无中”一句诗的理解,他认为此法当为画者不可淡忘之法则。王季迁旧藏一件石涛12开山水册,是与年轻的学生吴禹声讨论笔墨之作,他以笔墨于弟子以开示。石涛有题云:“笔之所到,墨更随之。宜雨宜云,非烟非雾,岂可以一丘一壑浅之乎视之也?”也涉及这“氤氲”墨妙。
山水10开之二 22.9cm×18cm 天津博物馆藏
[1]香港罗桂祥夫妇收藏的石涛款《松风泉石图》手卷谢稚柳跋。
[2]此画见今藏于首都博物馆,文物出版社出版之《中国古代书画图目》存录,编号为京5-071。
[3]《虹庐画谈》,《黄宾虹文集》之《书画编》(上),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年版,第411页。
[4]《书大涤子所临米颠雨后山手卷后》,《虬峰文集》卷十九。
[5]诗为一幅仿米山水中的题跋,录自《十百斋书画录》己集,款“清湘小乘客石涛”。但不能判断为石涛所作,存此备考。
[6]诗出自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写竹通景屏》,款题:“癸酉冬月画于邗上之大树堂,清湘老人济。”作于1693年。
[7]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其杂画册12开,其中有1开自题。
[8] 他由黄山来,徽墨赋予他智慧,他也是制墨的高手。他一生的密友新安太守曹鼎望及其三子曹钊,曹鈖、曹鋡都善治墨,“曹墨”在有清一代具有很高地位。清高继珩《蝶阶外史》卷四载:“本朝墨工以黟、歙为盛,而最著者为南曹、北曹。南曹曹素功所造,即艺粟斋墨是也。北曹稍后,为直隶丰润人,名鼎望,字冠五,一字澹斋,官至陕西凤翔府知府。其制墨也,皆广收曹素功墨,重加捣治,有玻璃光、掌珠、天保九如、书画舟、五明扇、珠胎诸款识,下为小印曰‘澹斋’。其曰‘瘿庵’者,公子所作也。坚细光泽,又出南曹之上。今天津、宝坻诸故家尚多藏弆。”
[9]梅清《天延阁删后诗》卷十二,康熙刻本。
[10]傅申《明清之际的渴笔勾勒风尚与石涛的早期作品》,见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之《朵云》五十六期特刊《石涛研究》,2002年版。
[11]《渴笔人物山水梅花册》10开,作于1682年,第三幅《绿杨村合图》跋,此山水册见《大风堂名迹》第二集《清湘老人专集》。
[12]见汪研山《清湘老人题记》。
[13]《国朝画征续录》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