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奇情

三 奇情

狂是石涛艺术的重要特点之一。陈定九在《瞎尊者传》中,以“豪”而“醉”评其诗。费锡璜《松石引赠石涛上人》云:“写出青山幅幅奇,生面从前开未有。皴染破尽古人法,眼光如炬胆如斗。胸中丘壑日层出,顿觉倪黄翻在后。精灵岂必竹与松,君不见石上飞泉作龙吼。”(《挚鲸堂诗集》七古一)也注意到其画作狂涛涌起的特点。《宛雅》三编卷二十:“粤西僧济,号石涛,住敬亭广教寺,能诗,尤工画,云烟变灭,夭矫离奇,见者惊犹神鬼,尝自题曰‘孤峰奥处补奇松’,又曰‘峰来无理始能奇’。”秦祖永《桐阴论画》说:“清湘老人原济笔意纵恣,脱尽画家窠臼,与石溪师相伯仲。盖石溪沉着痛快,以谨严胜;石涛排奡纵横,以奔放胜。”放旷高蹈是石涛艺术的徽记。

刘勰《文心雕龙》在论楚辞时说:“奇文郁起,其《离骚》哉!”以一个“奇”来评楚辞。他说:“故《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九歌》《九辩》,绮靡以伤情;《远游》《天问》,瑰诡而慧巧,《招魂》《大招》,耀艳而深华;《卜居》标放言之致,《渔父》寄独往之才。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矣。”楚辞以惊采绝艳的浪漫气势,衣被后人,泽及艺道。石涛深受楚辞这一奇诡气质的影响。

石涛从清湘来,将体现楚风楚韵的狂狷情怀注入了他的艺术世界中。石涛画作中体现楚辞的狂狷有三:一是酣然沉醉,一是狂涛怒卷,一是惟我独尊。

石涛是脆弱的、敏感的,而且杂入一些阴柔之气,南国的细腻在他身上也有体现。他的狂不是粗犷、旷达,不是苍凉粗犷唱大风,而是一种酡然的生命沉醉。

这样的精神在其《秋林人醉图》(今藏于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上体现为得最为深刻,此图是赠给友人程松皋的。其上有长跋:

长年闭户却寻常,出郭郊原忽恁狂。细路不逢多揖客,野田息背选诗郎(谓倪永清处士)。也非契阔因同调,如此欢娱一解裳。大笑宝城今日我,满天红树醉文章。

昨年与苏易门、萧征又过宝城,有一带红叶,大醉而归,戏作此诗,未写此图,今年余奉访松皋先生,观枉时为公所画竹西卷子,公云:吾欲思老翁以万点朱砂胭脂乱涂大抹秋林人醉一纸,翁以为然否,余云:三日后报命归来,发大痴癫,戏为之并题:白云红树野田间,老者去兮还者还。昨日郊原凭望眼,七珍八宝斗青山。人同草木一起醉,脱尽西风试醒时。大雅不知何者是,开来情性惯寻痴。

昔虎头三绝,吾今有三痴,人痴语痴画痴,真痴何可得也。今余以此痴呈我松翁者,则吾真□得爱也,索发一笑。清湘陈人大涤子济青莲草阁。

其诗其画,令人绝倒。天真烂漫,放纵恣肆,这应是石涛独特的艺术风格,禅的精神培育了它,庄的精神成就了它,而他从清湘来,具有清湘之情,楚魂成了他诗性之基。一带红叶,大醉而归,秋醉,人醉,在这醉意中,天地与他一起跳率意的舞蹈,人同草木一起醉,心如神仙一齐同。他在一则题兰竹的诗中写道:“是兰是竹皆是道,乱涂大叶君莫笑。香风满纸忽然来,清湘倾出《西厢》调。”[1]一幅画就是一部《西厢》,其中繁弦急管,燕舞花飞,惟有解人方有所感,也方有其受。

石涛的另一面目是狂涛怒卷。

石涛“以万点朱砂胭脂乱涂大抹秋林人醉”,以“恶墨”去点破世界,所谓“万点恶墨,恼杀米颠。几丝柔痕,笑倒北苑”。笔墨飞舞,原是心中有狂涛怒卷。石涛作诗作画如射箭,手松箭出,心无留物,手无滞形。

“鲲翼覆千里,百翎难与俦。旷然思天地,其亦等蜉蝣。倦欹蓬莱石,兴翻沧海流。往来无逆志,大块终悠悠。吾身本蚁寄,动作长远游。一行入楚水,再行入吴丘。乘风入淮泗,飘来帝王州。”这是石涛《南归赋别金台诸公》诗中的部分,一行再行,乘风飘来,石涛的诗心如箭。超越诸法,直契本真,诗意在狂壑晴岚中飞旋。石涛作诗作画,常用“醉墨”,疯狂而发一大痴癫。他直承张璪、王墨的传统,狂涛怒卷,大开大合,急速的笔墨,飞旋的意气,烂漫恣肆,有一种独特的美感。

再就是石涛的惟我独尊。我赋予了世界以意义,石涛这一来自禅宗的惟我独尊的思想,在他的艺术中有充分的体现,这是狂禅的境界,也和浪漫的楚风豁然贯通。他说他画画完全融到了对象之中:“我写此纸时,心入春江水。江花随我开,江水随我起。”这不是以自己的心灵去融汇世界,而是在生命的沉醉中,回到世界中,恢复生命的自尊,而不是法度下的屈从。

“那得不游戏”,这就是石涛!


[1]《为在北先生画兰竹并题》,《大涤子题画诗跋》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