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自 任

五 自 任

依石涛,天地中的山水草木花鸟虫鱼均是天地滋化而生,均由天之任而来,人的生命也是由天任之。万物均受任于天。这是就其本源而言,但石涛的目的并非在于为他的绘画主张找到一个本体论的根源,而重在从天任万物、万物受任于天中引出“自任”的学说。这是他强调创造的画学所需要的。

万物受任于天,皆有其存在之合理性,也决定了存在的差异性。石涛伸展个性的画学非常重视这种差异性。万物本于天,因而各得其性,其性之完满展开,即自然,即本性。所以石涛的“自任”也就是万物的自在呈现。虽然万物都是生生联系中的一个纽结,但都有其存在之特点,丧失了这一特点,也就丧失了存在的可能性,即失去了“自性”,负于天之所任。

万物各有自性,人也有其自性。石涛由此展张了他对人受任于天因而自任其性的思想。他说:“我之为我,自有我在。古之须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肠。我自发我之肺腑,揭我之须眉。”创造的心性,是天资之性、天赋之权,古人不能剥夺我,古人以其差异性展现了他的独创性,我也应以我的差异性展现我的独创,一切外在的力量均不可剥夺我的权利。我只有做到自任,自性展露,才不枉于天任;回到一画,回到蒙养之源初,即回归自性;回到纯一不杂的本性,就是自性。

以这样的思路看石涛《资任章》,一些一直疑窦丛生的论述,可能会涣然冰释。他说,“此山自任而任也,不能迁山之任而任也”,“其水见任于瀛海、溟渤之间者,非此素行此任,则又何能周天下之山川,通天下之血脉乎”。这里的“自任”,即“自我任持”,“见任”即显现自我任持的特点,正因为“自任其任”“素行其任”,山才谓之山,水才谓之水;进之,石涛提出“人能受天之任而任,非山之任而任人也”,人受任于天,自有天任之权,故必须自我任持,所以山水不能任使我,山水不能改变我的质态,一如古人不能改变我一样。

故此,他在《画语录》的结尾语气激昂而又斩截地说:“以一治万,以万治一。不任于山,不任于水,不任于笔墨,不任于古今,不任于圣人。是任也,是有其资也。”由此可见,他所谓资取山川之任,也就是资取山川蒙养生活之精神,资取一画。他的资任,就是独任其任,任性灵飞扬,性灵的飞扬原本是造化所钟,是天之所任,是创化之元的体现。传统的力量(古)、时尚的力量(今)、权威的力量(圣)、一切既成的规则(笔墨)、一切有形的物态(山水之形),都不能牢笼我——我就是我!

资任自然,实是资任我;资任在外,实是资任在内;到造化中求创造,实是到深心中求创造。所以,石涛的资任说,归结起来,实在是:不任于山,不任于水,不任于古今,任之在我也!是其所资也!

石涛的“自任”从另一角度言之,就是随运任化。

自我任持和随运任化表面上看是矛盾的,其实并不矛盾。自我任持并不是固守自我、拒绝外物,那不是自性展张,而是自迷,是我执,自我任持即是解除法的束缚,进入无法的境界,从而与山光水色、岚霁烟霞相优游,这就是随运任化。陶渊明诗云,“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李白诗云,“凄怆竟何道,存亡任大钧”,此诗境就是石涛所要表达的意思。石涛要张扬个性,随运任化则是其根本的保证。其思想根源来自道家学说。《庄子·山木》中载:“孔子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大公任往吊之,曰:‘子几死乎?’曰:‘然’。‘子恶死乎?’曰:‘然。’任曰:‘予尝言不死之道,……直木先伐,甘井先竭。’”这则故事中的“任”,是一个含有深刻寓意的人物,他与文中“孔子”所持的态度正好相反,“孔子”是惧生怕死,竭智穷才,而“任”是无为任事,随运任化,他已经进入不死不生的至高境界。列子也有类似思想。庄列的这一思想也影响画学。如《笔法记》中的“神者,亡有所为,任运成象”和此一思想一脉相传。

在很长时间内,石涛是一个佛门弟子,佛教的任运思想也是他直接取资的内容。《大乘起信论》卷一:“以平等智慧平等志虑,普欲拔济一切众生,任运相续,常无绝断。”《华严经》卷五:“任运而灭,亦无灭者。”僧肇说:“任用森罗,其名曰圣。”禅宗视任运为妙悟不可或缺之条件,《祖堂集》卷二载洞山良价云:“任运随缘,莫生住着。”同书卷三天皇证悟禅师云:“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五灯会元》卷十五引善清禅师云:“纵横变态,任运卷舒,高耸入天,壁立千仞。”唯识学有自体任持思想,可能也是石涛资任说的思想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