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与识

四 受与识

《尊受章》将受与识作为一对概念来讨论,欲明受之内涵,还须辨析二者之间之关系。

识也是佛学中的一个重要术语,指了别义,即六根面对境相时所产生的认识分析作用,为五蕴之一。在早期佛教中,只有六识,指眼、耳、鼻、舌、身、意六识。到了后期佛教,又在六识之外加有第七识末那识、第八识阿赖耶识。前六识是一种对外在事相的认识,所以将它称为事相了别。第七识是了别妄想,第八识是真实自体了别,被称为种子识。唯识学派认为,作为阿赖耶识的第八识是一种无识之识,是本识,不可以理性去牢笼。前六识则是分别事相,是理性界内之活动。这里隐含着一种与石涛画识说相关的思想,就是:佛教认为这了别事相的识是对事物的一种幻象[1],是虚妄的认识,唯有无识之识的阿赖耶识才是人的本识,是自性的体现。了别识是幻识,性识是真识,石涛所论之识受到此影响。

在石涛的画学语汇中,识是一个重要概念,这一概念虽来自佛学,但又经过他的改造,成为他的专有术语。石涛肯定识对绘画创作的重要作用,但又反对为识所拘。石涛要通过对了别之识的扬弃,确立一种本识。

在《变化章》中,石涛说:“古者,识之具也。化者,识其具而弗为也。具古以化,未见夫人也。尝憾其泥古不化者,是识之拘也。识拘于似则不广,故君子惟借古以开今也。”

关于“识之具”,《画语录》中出现三次,就是认识之积累,形成一定的知识系统、概念形式、传统规范。石涛的态度不是否定它,他说要“识其具”,就是要了解“识”、贮积“识”。不了解“识”就会盲人瞎马胡乱行,终究不得要领;不在心中贮积“识”,直觉体验就会缺少心理的支撑力量。但又不为这“识”所拘束,要超越“识”,进入石涛所说的“化”的境界。所谓“化”,就是以自性本识为识,不以古人之识、先有的价值系统和规范为自己创作的法式,不“拘于似”,要有变,有“今”。这个“今”不是时间上的概念,而就在“临时间定”,在“随机逢缘”,在“真相所触”。在这个层次上,识就是无识。

石涛认为,识具有认识的程度差别和层次差别。就程度差别而言,主要指认识的数量多寡和广狭。他说:“识拘于似则不广。”石涛提倡广识。《运腕章》云:“苟徒知方隅之识,则有方隅之张本。譬如方隅中有山焉,有峰焉,斯人也,得之一山,始终图之,得之一峰,始终不变。是山也,是峰也,转使脱瓿雕凿于斯人之手,可乎不可乎?”《画语录》还提出小识大识的概念。小识者,不仅识之在少,而且识之眼光短浅、偏狭。石涛认为,一般的识随外在对象而变化,但世界广阔无边,充满无所不在的变化,须臾之间,即非往时,转瞬之间,云天空阔,画家如果不去着眼于瞬间之变化,让一个先行的识横在眼前,这就如同禅宗所说的“世界如此之大、钻他故纸、驴年去”的讥讽一样,山在变,峰在变,而他的识不变,此人虽有识,吾以其无识可也。

正像石涛论述受有层次上的区分一样,石涛认为,画家的识也有层次差异。在他看来,一切之识虽能广我见闻,实我心胸,但并非真识。游历山川草木,搜遍奇峰怪石,朝朝暮暮,时时刻刻,识见在增加;出入董巨,徘徊范关,模遍倪黄,搜尽文沈,古法烂熟于胸。虽然这都能使胸中理性力量加强,但说到底,这些都是末识。石涛提倡的是本识,也就是他所说的真识。在题画中,他用八个字概括,就是:“真识相触,如镜写影。”[2]在他看来,真识如镜取影。他借用佛教中的这个比喻,意在说明,绘画创作中认识的心境应如一面澄明的镜子,不着不染,无欲无求,一念不生,一相不着,识皆遁去。因为,在石涛的理论体系中,识固然为画道所不可偏废,但识毕竟是一种理性活动,坚守于识,摆脱不了运用原有知识系统对对象了别分析的惯性,理性的力量将导致概念的把握,而概念的把握是不真实的。在这里石涛和佛学视识为妄相的看法是一致的。所以他说“莫作真识想”,一执着于识,执着于想,那就不是真念。

由此,他提出了“一画之识”的概念。一画之识就是自性之识,或者叫作本识,颇类似大乘佛学所说的阿赖耶识,是无分别之识,是一切识的种子。他说,“古今法障不了,由一画之理不明”,“人能以一画具体而微,意明笔透”。一画者,无法也,备一画之识,也就是无识之识。他说:“书画非小道,世人形似耳。出笔混沌开,入拙聪明死。理尽法无尽,法尽理生矣。理法本无传,古人不得已。”[3]这个理就是一画之理、一画之识,非了别分析之识。不论小识,或者是多识,都是有限的认识,都是知识的行为。而一画之识虽无识,但无所不识,它可以一识备万识。一画之识不是由知识发出的,而是由人的自性发出的,所以能扩而大之,能以一治万,以万治一。一画之识之所以是一种无识,皆因其是自然而然的行为。

以上阐明石涛识的内涵,下论石涛识与受的关系。在石涛画学体系中,受和识是相对的。石涛受与识二概念均来自佛教五蕴学说,属于有为法的构成要素。石涛既接受了佛学思想,强调受与识相互引发的特征,同时又将这两个有为杂多之法改造成纯一无杂之法,从而建立他的一画之法。从这个意义上说,识与受在石涛的画学思想中都是一个需要超升的对象。

受与识的内涵在石涛的画学体系中有程度和层次之别,石涛在不同的范围中使用这一对概念,致使二者关系呈现出复杂的面貌。《尊受章》云:“受与识,先受而后识也。识后受,非受也。古今至明之士,藉其识而发其所受,知其受而发其所识。不过一事之能,其小受小识也。未能识一画之权,扩而大之也。”

此有若干理论层次:首先,在识与受二者之间,受是第一性,识是第二性。他认为如果以识为主去受,就不是真正的受了。受在这里是感觉的,是对外在境相的直接领纳,石涛论画提倡随转随出,自然而然,即景随缘。而识是知识理性,如果作画以这种先入的知识形式控制,那么构思的过程将会变成知识的演练过程,就会出现他所说的“某家博我也,某家约我也,我将于何门户,于何阶级”[4]的情况,这样,就是知有古而不知有我,我的直接感受让位于先入的知识形式。在观物之顷,如果不能放弃理性的努力,我和物之间直接照面的境界就不会形成。石涛所推崇的境界正如下面他的这首题画诗:“种闲亭上花如字,种闲主人日多事。多事如花日渐多,如字之花太游戏。客来恰是种闲时,雨雪春寒花放迟。满空晴雪不经意,砌根朵朵谁为之。主人学书爱种花,花意知人字字嘉。我向花间敲一字,众花齐笑日西斜。”[5]在这闲适的氛围中,理性退出,只留下真实的自我和万物直接的照面。

其次,作为感觉的受又离不开识。受和识二者可以互相作用。也就是他所说的“藉其识而发其所受,知其受而发其所识”。石涛固然强调直接感受,但对人知识的获取、理性力量的加强以至对传统之法的充分吸纳并不反对,认为这些识对于一个有成就的画家来说是不可缺少的。在石涛留下的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古代大师之作的重视,他有一首题画诗就谈到了他这方面的态度:“不道古人法在肘,古人之法在无偶。以心合心万类齐,以意释意意应剖。”[6]他之所以要超越古法,是不使这样的古法时时在肘,在肘就会使得自己下笔如有绳,这就是先识而后受,古法成了创造的桎梏。而石涛强调的是,古人之法成为自己知识的沉淀,成为发动新的创造的推动力量,成为创造的起点。更进一步,石涛虽然强调直接的感受,正像佛学所说的,心是受之“王”,但不同的心灵会有不同的受,玲珑之心会有玲珑之受,干涸心灵会有干涸之受,识见的匮乏将会导致识的肤浅,而知识会将感受的灵府装点得更加透灵,只要他不用这识去代替受,而以这识去引发或者推动受,将会有更广更深的领纳。

最后,如前文所说,石涛认为最高的受是一画之受,最高的识是一画之识,如能控制一画之权,就能实现识与受的合一。一画之识作为一种真识,“空空洞洞,木木默默”[7],无所思虑,于念不念,是一种陶然忘物忘我的境界,在这一境界中,以一画之识去受,以一画之受去识,识与受在无法的境界中契合无间,即受即识。


[1]《增一阿含经》卷二十七:“色如聚沫,痛(受)如浮泡,想如野马,行如芭蕉,识为幻法。”(《大正藏》第二册,第701页)

[2] 此语见汪绎辰《大涤子题画诗跋》。原文为:“诗中画,性情中来者也,则画不是可拟张拟李而后作诗,画中诗乃境趣时生者也。则诗不是生吞生剥而后成画。真识相触,如境写影,初何容心,今人不免唐突诗画矣。”

[3]《题春江图》,见陈鼎《瞎尊者传》。此传记作于1697年。《春江图》今不见。汪绎辰当见到,他的《大涤子题画诗跋》也录有此诗。

[4]《画语录·变化章》。

[5]承训堂曾藏有一扇面(今藏于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录三诗,其中第二首为《种闲亭梅花下赠石亭主人》。这位石亭主人,生平不详。波士顿美术馆藏12开山水大册,其中1开画一人于桥上过,丛林中有屋俨然,题有此诗,款“清湘陈人大涤子阿长”。

[6]《狂壑晴岚图》题跋,此轴今藏于南京博物院。

[7]此为美国洛杉矶市立美术馆石涛所藏赠鸣六8开山水册总跋中的题语,作于康熙甲戌(16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