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抹烟霞
石涛的“躁”还体现在他的色彩运用上,上文所举的《秋林人醉图》中有一段题跋说:“公云:‘吾欲思老翁以万点朱砂胭脂乱涂大抹秋林人醉一纸,翁以为然否?’余云:‘三日后报命。’”“以万点朱砂胭脂乱涂大抹”是石涛的能事,也是他的艺术的一大特色。他以明艳的色彩,来发他的艺术痴癫。
这与文人画的传统显然有不合之处。清代广东一位收藏家梁廷枬(1796—1861)曾评论石涛说:“予生平绝不喜清湘画,顾其合作,则往往在酸咸之外,兰竹尤为惯家能事,尚存正轨,此尤其能中之,能者盖纸短而画密,故交搭处往往见心思。花之亭亭秀出,犹余事也。他卷则行草旁缀,画与字杂乱无章,令人对之作十日恶矣。”[1]这样的观点在今天也是存在的,一些论者提到石涛,常常会以极致的话来鄙夷之,认为他的浓涂大抹,作丑作怪,令人无可忍受。
他的画在色彩上与文人画的恬淡优雅相去甚远。石涛的花鸟山水,水墨、着色皆有,在着色画中浓重的色和淡逸的色时时而出,并不囿于一方。在文人画的发展过程中,超越形似、水墨至上的观念影响深远,像荆浩《笔法记》以及宋人托名王维的《山水诀》都为水墨张目,北宋以来的山水大家一般都不用着色,即使到了元代黄公望、王蒙之辈,也只是略施丹朱,与浓涂大抹完全不同。董其昌文人之画与工人之画的区别,在一定程度上也贬抑了着色画的发展。求于五色之外,成了文人画的重要特征。甚至有人误解为文人画就是水墨画,是一种区别于着色画的绘画。
但这无法约束“我自用我法”的石涛。他的画可以说是山花烂漫,奇花异胎频出,他的山水中,也多有着色,色彩浓重,一眼视之,就与传统的文人画不同。云林号“幻霞”,他的烟霞只是一种虚幻,他要在烟霞之外求烟霞。而石涛可不这样,他就于烟霞之中求浪漫,他的画有一种浓妆艳抹的装饰性风格,走的不是简澹冷寒的道路,他认为绘画在于自由的表达,而不在于简澹冷寒。在他看来,所谓色空观念,也不是对色的简单排斥,而是超越对色相世界的执着。
他认为,他作画,是以性灵来照亮世界。他的一段表述极富理论价值,显示出这位艺术家的卓异之处,他是一位具有很深的哲学和艺术修养的艺术家,和那些大字不识几个、只能涂抹图像的所谓艺术家完全不同[2]:
山林有最胜之境,须最胜之人,境有相当。石,我石也,非我则不古;泉,我泉也,非我则不幽。山林者,我山林也,非我则落寞而无色。虽然,非熏修参劫而神骨清,又何易消受此而驻吾年。[3]
山水花卉册12开之一 24.3cm×38cm 上海博物馆藏
没有我来,山林则落寞而无色,我来了,山林与我一时都明亮起来。这正触及中国美学史上所讨论的“美不自美,因人而彰”[4]的思想。他说,墨有墨法,点有点法,形式各有其用,但他只有二法:“更有两点未肯向学人道破,有没天没地当头劈面点,有千岩万壑明静无一点。”他以幽默的口吻,说这个不肯向人道破的秘诀,其实就是人自成章,随物赋形,没有什么可以捆束的,也包括色彩。面对如许丰富之大千世界,艺术家自我禁闭,岂不冤哉!他晚年有一则画跋写道:
春草绿色,春水绿波,春风留玩,孰为不歌!
在他看来,我为我的心灵而歌,我为生命而歌,那种认为文人画只能以无色或淡逸之色来表现的观点,对于他来说是多么迂阔。
我们可以通过他的一件藏于上海博物馆的花卉册页,看他这方面的基本坚持。此册页大致作于1696年前后,是他大涤堂建立前后的作品,其中有一幅署作于甲戌,时在1694年,而其他11开未系年,可能并不都作于此年。此册本为他的密友张景蔚收藏(其上有多枚张的收藏印),是他精心创作的作品。
其中有1开画桃花一枝,艳艳绰绰,丰姿不凡,枝虬结,叶纵放,花摇曳。上自题云:
不设此花色,焉知非别花。此画惟设色,而恐近涂鸦。如何洞如火,神韵无毫差。吾为此作者,游戏炼明霞。苦瓜济。
此诗延伸画的意思,含义颇深。他谈了三层意思。第一,不设此花色,焉知非别花。如同他所说的,太朴一散,法即立矣。画必有其形,形者,别异也。没有形,就没有确定性,也就没有了“法”。《画语录》所谓“无法则于世无限焉”也是这个意思。这是他的“不舍一法”。第二,此画惟设色,而恐近涂鸦。意思是,仅仅停留在图写花的形色,也即今人所说的照相式反映世界,这跟随笔涂鸦没有什么区别,这样的画没有任何价值。这是他的“不立一法”。第三,他画此画,在花又不在花。在花,说画必须有其形,无形则无基本规定;又不在花,则是说若拘于形,也就是拘于法,这样便不能产生真正的艺术。我特别为此画者,乃为我的心,我的心托于物而出,故而所画非物,而是“神韵”——是与我心灵相通的活泼韵致。
他的结论是,他的花卉是“游戏炼明霞”——在游戏自在的创造中抹下性灵的明霞。这首诗对石涛的色彩观真是一个很好的概括。“炼”,不是像云林那样将明霞虚化,而将其凝结于笔端。
正因此,他画中的色彩,不在物象的描摹,而是为心灵图影。这套册页中有一幅画荼蘼,却着意于荼蘼丛中的蔷薇,他题诗道:“一样花枝色不匀,偏放野趣闹残春。分明香滴金茎露,更比荼蘼刺眼新。”并有小注云:“荼蘼白而一色,此写红黄蔷薇,故刺眼新也。大涤子济。”荼蘼开白色的小花,但他有意杂入红黄的蔷薇,突出他所说的野趣,他的“刺眼新”的感觉。
这套册页中又有一幅画桃花,他题道:“度索山光醉月华,碧空无际染朝霞。东风得意乘消息,变作夭桃世上花。如此说桃花,觉得似有还无,人间不悟也,何泥作繁华观也!清湘大涤子济。”画的是桃花,着意却不在桃花之相,而是抖落一种春意,那种碧空无际中染出天地明霞的种子,桃花只不过是借一阵春风,将此明霞之意吹落。他画的是桃花的“种子”——明霞,而不在桃花。
禅宗中有“如春在花”的思想,《石门文字禅》卷十八说:“如浩荡春,寄于纤枝;如清凉月,印于盆池。”“譬如青春,藏于化身,随其枝叶,疏密精神。”春是“一”,是全体,是真如,而“花”是“一切”,是分身,是事相。如春在花,随处充满,明秀艳丽,在在即是。石涛的诗解,真合禅门宗旨。
石涛的画可谓撒落一片明霞,石涛作品的不易把握之处往往如是,他虽出一相,其意又不在相,他在恍惚中,似要抓住表相世界背后的那“一点微茫”。没有这一点,就没有石涛。正是从这个意思上说,他的画中,没有黄山,没有奇峰,没有艳绰的花朵,只有石涛。他的画哪里会在乎青藤、白阳?哪里会在乎何者古法何者我法?他只是直抒性灵而已。
这正像《二十四诗品》“精神”一品所说的:“欲返不尽,相期与来。明漪绝底,奇花初胎。青春鹦鹉,杨柳楼台。碧山人来,清酒深杯。生气远出,不著死灰。妙造自然,伊谁与裁。”石涛的画中真有李白“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的浪漫意味。他的画没有陈腐,没有迂讷,只有活泼泼的生命精神。采采流水,蓬蓬远春。如觅水影,如写阳春。风云变态,花草精神。海之波澜,山之嶙峋。俱似大道,妙契同尘。他要捕捉天地的妙意,铸造他性灵的天国。
正像清末金石学家吴大澂所说的:“从来嗜画者往往好淡逸而不喜浓重,而有识者又以古厚苍老为贵,此南田与石涛之别也。好南田者又赏其浑厚,好石涛者或喜其清腴,以为不类其生平面目……而重以苦瓜之画,绝非寻常之苦瓜,乱头粗服,而设色浓重者,比所最异者……吾吴画家布局以清淡为贵,用笔以飘忽见长,当以石涛为对症之药,当时以画著名,与南田并重,则有墨井道人,亦以苍浑古厚见重于一时。”[5]
香港至乐楼藏石涛花果册中有苦瓜一图,可与青藤“半生落魄已成翁”的葡萄相比,画的是一种痛快淋漓的人生感觉。自题云:“这个苦瓜老涛就吃了一生,风雨十日,香焚苦茗,内府纸计四片,自应不易得也,且看是何人消受。清湘苦瓜并识于大涤堂下。”他号苦瓜,这个苦瓜吃了一生,寒酸乎?落魄乎?可能都不是,狷介、自得的情怀,平常心即道的思想,皆由一只苦瓜参出。此图的设色令人难忘,幽澹中有惊艳。清人钱杜所说的“石涛师下笔古雅,设色超逸,每成一帧辄与古人相合,盖功力之深,非与唐宋诸家神会心领,乌克臻此”[6],于此图可见矣。石涛曾有《瓢儿菜图》,今不见,与至乐楼这幅苦瓜图应是相似的类型,为程梦星所藏,仇树题道:“一棱春蔬设色嘉,画禅随意写烟霞。凡心涤去宜飞雨,信手拈来可当花。未必瓜壶输老圃,肯将葱薤溷仙家。问谁省识根香妙,滋味诗书许并夸。”[7]此诗移评石涛的苦瓜图似正合适。
张大千毕竟是一位有很高造诣的艺术家,他混乱了石涛的艺术市场,但也是少数能真正理解石涛的艺术家。虽然以他过于机心的情怀,还无法达到石涛的艺术境界,但石涛艺术可以说是他的底色,他受石涛用色的影响非常深。我们在他大量的作品中都可以看出石涛用色的影子,包括他极尽浪漫的《爱痕湖》。张大千生平仿石涛之作很多,如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所藏的《野色》图册,当是大千的仿作,酷似石涛,但其设色比石涛又过于亮丽,缺少石涛的沉稳和幽淡。
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所藏石涛12开山水册,张大千说:“此石师中年精意之作,笔法沉雄而秀泽,设色简澹而明艳,真第一希有者。”他得此画于一位日本的收藏家,视为宝物,须臾不离,战乱中也日日携带。这件作品的设色给人极深印象,韵味简澹而有内涵,色调沉稳中有力量。石涛跋称:“清湘大涤子春雨中偶拈祝枝山题画诗十二首画之,以为画笔引道。”并在总跋中写道:“打鼓用杉木之椎,写字拈羊毫之笔,却也一时快意,千载之下得失难言,若无斩关之手,又谁敢拈弄。悟后始信吾言。清湘大涤子并识于大本堂。”石涛透出强烈的自信,将它作为“斩关”之作,是彻悟后的作品。如其中一幅画“翠撼寒山旧,红添枫叶新。杖藜盘曲径,犹是太平氏”诗意,山树青红,幽人茅屋,色彩优雅而深沉。
石涛的设色富有一种浪漫色彩,满天红树醉文章,是石涛艺术的一个象征。他的很多画总有一种奇花初胎、明漪绝底的美。《大风堂书画录》载有石涛《秋山图》,此图今不知藏于何处。图为立轴,右上引首处有“我法”朱文印,下录四诗云:
千山红到树,一水碧依人。避暑知无计,鱼缯雪染陈。
千山红到树,一水碧依人。似有云来岫,呼之澹远亲。
千山红到树,一水碧依人。寄兴前溪士,当寻作比邻。
千山红到树,一水碧依人。记得我旋路,开轩接渭滨。
款:“时丁卯长夏,客三槐堂,谓老道翁见访,读案头卷上,喜予‘千山红到树,一水碧依人’之句,出纸命予写山,复用为起语,并呈索笑。石涛济山僧。”[8]诗中所体现出的浪漫气息,荡漾在他的很多作品中。
藏华盛顿弗利尔博物馆的另一石涛12开山水册,为其晚年定居扬州时所作,有大涤之款,但所画的是金陵忆旧,笔力沉郁顿挫,色彩幽深绚烂,带有迷离的追忆色彩。是眷顾,又是怅惋。其中有一页画青龙山古银杏树,这是一棵千年的古树,历尽摧折而不倒。此图真可谓“笔墨超凡,脱尽画师气息”(收藏者瓢叟题跋语)。石涛题诗云:“六朝雷火树,锻炼至于今。两起孤棂岫,双分破臂琴。插天神护力,捧露沾染巾。偶向空心处,微闻顶上音。”诗画相参,别有风味。
美国克里夫兰美术馆藏石涛为仲宾所作8开《秦淮忆旧》图册,跋称:“仲宾先生以宋纸八幅寄予真州命画,因忆昔时秦淮探梅聚首之地,写此就教。”作于1695年前后,也是一件回忆性的作品。吴湖帆说此作“奇宕”“磊落”。设色有大千所说的明艳中带有沉雄的特点,属于“万点朱砂浓涂大抹”之作。近代海派画家吴华源(子深)题此画说:“此册系宋代佳楮,宜其色墨融洽,非寻常名迹所能企及。”其中题仲宾一页,画奇绝之山,就如早年画宣城响山的那幅作品,所谓“响山之背,正是我法”,山石呈卷云状,又如一片卷席由天而降,一舟正行于山下,舟中人仰目而望,在紧张的构图中突出其壮阔,卷云与人的仰望,形成奇妙的关系。而色彩的运用在决定此画风味中起重要作用,那幽澹中带有的明艳色彩,为这奇特的画面增加了神秘的意味。
我曾在纽约一收藏家那里看到石涛的杜甫诗意册,石涛生平画过多本此类作品,这是我所见到的最感人的杜甫诗意图[9],充满了梦幻般的感觉,他画的是自己的生命感觉,而不是简单地图写杜诗。石涛此类作品有不少存世,如藏于普林斯顿大学的《罗浮图册》,吴湖帆曾说,石涛生平中最精彩的作品便是此图,不过所存并非全者。此幅作品的用色也堪称奇特,老辣纵横,于绚烂之外,别有一种淋漓恣肆的意味。而香港至乐楼所藏的《黄砚旅诗意图册》24开,更是石涛生平极佳之作,石涛“抹烟霞”的本领于此画中尽现。
蔬果册之一 28.5cm×22 cm 至乐楼藏
[1]《藤花亭书画跋》卷二《僧清湘画兰卷》,1934年活字本。
[2]文人画家中,可能有比石涛读书多、学养厚者,但若论识见之深刻、富于理论创新性,则无出其右。其《画语录》,简直有东晋哲学家僧肇的风采。
[3]石涛《山林胜境图》题跋,图今藏于四川省博物馆。
[4]叶朗先生《美在意象》一书对此有系统论述,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5]《溪南八景图》题跋,此图本为八幅,清末到民国以来有四幅不见,后由张大千仿作丢失的四幅,以成其全。合石涛与张大千而成之《溪南八景图》今藏于上海博物馆。
[6]钱杜《松壶画忆》卷下,清光绪榆园丛刻本。
[7]端方《壬寅销夏录》,稿本,此书不分卷。
[8]《大风堂书画录》第49页,张爰编,民国间铅印本。
[9]何绍基《跋苦瓜和尙画少陵诗意册》:“苦瓜和尙作小帧画,至精警盖世,若作大幅往往气局散缓,意其人似狂实狷,故其画理之精妙至此。”(《东洲草堂文钞》卷十二题跋)不知何氏所见是否为此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