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弄恶墨

四 弄恶墨

石涛绘画的“躁”,还体现在他的“丑”的形式上。

历史上,对石涛绘画奇迥荒怪的态度大体有三种,一是鄙夷,认为他的画不合中正平和的传统,就像诗歌中的叫嚣怒张,石涛的荒怪在画坛扮演了同样的角色。上文曾谈到的梁廷枬,在看到石涛早年所作的一幅《黄鹤楼图》时忍不住表露厌恶之情:“坡老题林处士诗卷,谓无孟郊寒气,自是孤山诗隐增价人间。苦瓜和上诗去岛瘦郊寒尚远,称画僧犹或可当之,此册尚属空门别派,借吟咏以写其孤愤,而未能心契夫超妙幽旷之旨。行法之剑拔弩张,是其故态,乃忽杂以精细小楷,咄咄怪事,与所作工笔美人同一喷饭。”[1]石涛的剑拔弩张,不合规范,还有看似丑陋的形式表达,使这位收藏家发出了令人“喷饭”的感叹。这样的评价其实在石涛在世时就存在,至今还是一部分人的看法。

二是觉得他的画有成就,但在奇险的道路上走过了。如很喜欢石涛的王文治。他在评石涛的《黄砚旅诗意图册》中说:“清湘之画不依傍前人窠臼,然其过于出奇之处,反自成窠臼矣。才人之文与诗法法法如是,不独画也。此数幅萧疏淡远,正以不甚摆脱窠臼为佳。”[2] 王文治站在正统文人立场的态度还是比较明显的。

而更多的论者是肯定石涛的“奇”,认为这反映了文人画发展的新潮流。有人甚至将其与“奇文郁起”的屈赋相并比。他画作的荒怪并不是真正的丑陋。就如同刘勰评论《楚辞》“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一样,他的好友张景蔚有这样的评价:“人皆谓石涛笔墨极奇矣,而不知石涛笔墨乃极平也。盖不极平则不能极大奇。虽超于法之外,而仍不离乎法之中。得古人之精微,不为古人所缚。惟石涛能至斯境。”[3]何绍基也认为,石涛的奇,不是故弄玄虚,而是本色的体现。他说:“本色不出不高,本色不脱不超,探遍奇山打稿,岂知别有石涛。”[4]

不论如何评论,石涛绘画形式上的“丑”则是事实。

《万点恶墨图》,今藏于苏州灵岩寺博物馆,日本学者古原宏伸曾判此作为伪作,其实这应是石涛真迹[5]。石涛跋称:

万点恶墨,恼杀米颠。几丝柔痕,笑倒北苑。远而不合,不知山水之潆洄;近而多繁,只见村居之鄙俚。从窠臼中死绝心眼,自是仙子临风,肤骨逼现灵气。

此图作于1685年,石涛“那得不游戏”的本色于此体现得很充分。他以自嘲的口气说,自己的笔墨与董巨二米等正宗的山水找不到任何共同点。万点恶墨说点,几丝柔痕说线,他的点不是米家点,线不是董家灵秀的线,他一任自己的灵性飞舞,一任笔下的墨线翻飞,哪里管得了美丑?哪里顾上斟酌古法与今法?他曾有画跋说:“似董非董,似米非米,雨过秋山,光生如洗。今人古人,谁师谁体?但出但入,凭翻笔底。”石涛将我自用我法的观念贯彻在他的整个艺术道路中。从早年的宣城,到晚年定居扬州时期的艺术道路,其中虽然风格有所变化,但总体旨归并没有变,他一直是这样倔强地坚持自己的艺术看法。

上海博物馆所藏10开山水册,可以说是他丑墨的代表。所谓“丑墨丑山挥丑树,不知多向好人家”(其中1开自题语)。这幅石涛自称为“丑”的典范作品,画老树下人家,一人从小桥那边过来,当是归家之人,远山浮现于黄昏的微茫中。作此画的主人是位“随庵”——石涛自嘲之语,他的艺术一向本着随意而往、从容东西的原则。树叶间黑黑一团,或偃或伏,人的比例完全不合,黝黑的远山以笔拖出,毫无俊朗之象。在这种“丑”的氛围中,石涛画一种心灵的依归,他要表现的意思是,纵然再丑,那也是自己的家。他画的还是自己的心灵感觉。还有1开画一种落寞的情绪,有题云:“昨乾净斋张鹤野自吴门来,观予册子,题云:‘把杯展卷独沉吟,咫尺烟云自古今。零碎山川颠倒树,不成图画更伤心。’又云,‘寒夜灯昏酒盏空,关心偶见画图中。可怜大地鱼虾尽,犹有垂竿老钓翁。’余云,‘读画看山似欲癫,并驱怀抱入先天。诗中有画真能事,不许清湘不可怜。清湘大涤子济。’”画面很简单,迷茫之中,隐约有一舟泊岸,岸边屋舍连绵,奇山重叠。“可怜大地鱼虾尽,犹有垂竿老钓翁”,石涛深有寓意,那是他一生都在呼唤的永恒归家愿望。

石涛画中“丑”的表现不胜枚举。如他在用笔上有意追求躁硬感。他对金石气非常着迷,早年就喜欢以篆法来作画。如北京故宫博物院藏石涛10开山水册页,大致作于金陵时期,画早年于宣城时所见之景。其中有1开以篆法作山体,山层层旋转,嶙峋而奇崛。有题道:“道过华阳,似点苍山,客狮子岩,予以篆法图此。”另一幅题云:“响山后面,恰如我法。”山间有“丁卯秋”三字,说明此画作于1687年。响山,在宣城郊外,石涛居宣城时,曾去过此山。这是一幅回忆中的作品。山体背面以篆法累积而上,层层旋转。在宋元以来的文人画家作品中,很少看到这样险奇的构图。这个响山的后面,就是他的法,他的倔强之法,不为法所拘之法。

可以这样说,没有中国传统哲学的影响,不可能有石涛如此大胆的“丑恶”的形式;没有在传统美学思想影响下的对美丑独特的看法,石涛的艺术便也不会有公众的接受度,没有接受度的艺术,其存在基本是不可能的。

中国哲学中的美丑观念与西方相比很不同。在西方传统美学中,丑作为美的反面而存在,美的研究一般将丑排除在外。而在中国美学中,丑不是美的负面概念,而是与美相对存在从而决定美是否真实的概念。老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天下人都知道美的东西是美的时候,这就有丑了;都知道善的事情是善的时候,就有了不善。美和丑、善和恶都是相对而言的。老子不是肯定美丑是相对的,而是强调,相反相成,是知识构成的特性,人为世界分出高下美丑,是以人的理性确定世界的意义,这并不符合世界的真性。以知识为主导所得出的美丑概念,并非真实。当然,老子并非反对人们追求美,而是强调超越美丑的分别,强调人真性的显露。正是在这样的哲学影响之下,中国艺术中出现了“宁丑毋美”“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的观点,在文人画领域也出现了“宁朴毋华,宁拙毋巧;宁丑怪,毋妖好;宁荒率,毋工整”(陈师曾语)的创作倾向。

这种超越美丑的知识分别、追求生命真性传达的思想,是石涛不惜以恶墨表现世界的思想基础,石涛对此有很深认识。

石涛《狂壑晴岚图》跋诗云:“非烟非墨杂沓走,吾取吾法夫何穷。骨清气爽去复来,何必拘拘论好丑。”不在于美丑,而在于心法的传达。他在《与吴山人论印章》的诗中写道:“书画图章本一体,精雄老丑贵传神。秦汉相形新出古,今人作意古从新。灵幻只教逼造化,急就草创留天真。非云事迹代不精,收藏鉴赏谁其人。只有黄金不变色,磊盘珠玉生埃尘。吴君吴君,向来铁笔许何程,安得闽石千百换与君,凿开混沌仍人嗔。”印章的美丑如何置论?几乎不符合任何形式美规则的篆刻,却成了中国艺术至为微妙的形式,不在于精雄老丑的分别,而在于凿开混沌,传出人的心灵。

石涛有一则题画跋写道:“丑石蹲伏,水仙亭立。蛾眉出宫,无盐新婚,别具大家风韵。”[6]石涛在混淆美丑的世界,无盐(传说中先秦时期的丑女)和娥眉(如西施),丑石与水仙,就这样被糅到了一起。石涛说,他要在超越美丑的世界中,追求大家风范。

石涛的观点很鲜明,就是“何必拘拘论好丑”,文人艺术的精微之处,不在表面形式的美丑分别,而在内在情性之表现。石涛服膺传统文人艺术观念,其中“求之于形似之外”一条就包含着超越美丑的思想。

石涛认为,重要的是心法,而不是形法。《秋冈远望图》[7],是他晚年一幅渴笔焦墨的杰作,图中多卧笔皴擦,题识中谈到他的作画体会:

公孙之剑器可通于草书,大地之河山不出于意想,枯颖尺楮,能发其奇趣者,只此久不烟火之虚灵耳!必曰如何是笔,如何是墨?与其呕血十斗,不如啮雪一团。

呕血十斗是技巧追逐,啮雪一团是冰雪颖悟。笔墨之奇思,不在于工巧,而在于心运,在于超越一切拘限的虚灵胸怀。妙悟一到,枯笔干墨,虽无烟润姿,却有高妙之意,大地河山均不出于枯笔干墨之中,匆匆一过,草草皴擦,尽管是丝丝露白,却也是满纸风烟,无边世界的奇趣囊括于其中。

石涛超越美丑的思想,直接影响他的艺术道路。当今画史讨论沈周、文徵明有所谓粗沈细沈、粗文细文之说,其实于石涛也是如此。在一定程度上说,他的粗细二者之间的差别比沈、文还要大。民国年间的何冠五题石涛画说:“石涛上人天分高,学力厚,粗笔幼笔并皆精妙。”这说法是可以成立的。石涛绘画极粗的一面为世人所知,甚至一些人认为所谓“粗笔头、大圈子”就是石涛的惟一面目。其实石涛的画还有另外一面,看过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所藏石涛《十六应真图》的观者,可能都会惊讶于石涛的工笔白描的功力。这件作品,气氛是柔和的,笔调是细腻的,其水平不在李公麟之下,而画家当时只有25岁。那位认为石涛造型能力奇差的广东收藏家梁廷枬,如果看到这幅作品,他的“喷饭”感肯定会降低的。近年来面世的石涛《百开罗汉册页》,更进一步印证了石涛在人物场景刻画方面的不凡功力[8],这套册页的细腻优雅程度可以与文人画史上任何一位优雅者相比。但石涛晚年很少追求这样优雅的表现,不是他的绘画能力在下降,而是超越美丑分别的哲学观念在起作用,强调真性抒发的他,似乎“大叫一声天地宽,团团明月空中小”的艺术境界,更适合他的胃口。

石涛以他的“丑”,力戒文人画过于“文”的倾向。因为这样的倾向会造成对文人画的破坏性的影响,明代中期以来,在吴门优雅细腻艺术风格影响之下,一味追求表面的工丽,带来了柔腻温软风气的流行,几乎葬送了文人艺术的前途。对此石涛是有充分认识的。

石涛《渴笔人物山水梅花册》10开,作于1682年,第三幅《绿杨村合图》跋云:“笔枯则秀,笔湿则俗。今云间笔墨,多有此病。总是过于文,何尝不湿,过此阅者知之。”[9]此跋对董其昌后学过于重视清润湿笔作画的风习提出了不同意见。松江过于“文”,这是事实,过于“文”,则易流于甜腻,甜腻即会俗。而石涛提倡干笔力扫,他常常用“扫”这个极富动感的词来表现他的笔法,他是“扫”出林岫。松江以“文”称,他则以“粗”显。石涛的枯笔虽从云林、大痴中来,但与倪黄又有不同,倪黄枯中有松秀,雅净而高逸,而石涛则是秃笔疾驶,有高古荒莽之致。第十幅为《老屋秃树图》,石涛说他是以“老屋秃树法”来画这幅画的,这“老屋秃树法”,就是干墨秃笔,用力横扫,枯莽中有畅快,干枯中有凹凸。在这幅册页的第六幅《溪山策杖图》上,石涛题道:“画家不能高古,病在举笔只求花样,然此花样从摩诘打到今,宁经三写,乌焉成马,冤哉!”他的干笔直扫,就是去掉机心,去掉矫揉造作的“花样”,也就是去掉云间的“文气”。

石涛有《溪山钓艇图》,他题说:“或云东坡成戈字,多用病笔。又云腕著笔卧,故左秀而右枯,是画家侧笔渴笔说也。西施捧心,颦病处,妍媚百出,但不愿邻家效之。”[10]石涛这段话提出“西施之美,正在其颦病处”的观点。形态本身的细腻柔美,并一定能带来绘画之美,而粗处、恶处、丑处、枯槁之处,或有大美藏焉。石涛努力在破一个“文”字,以美追美,便不得美,超越美丑,方得大美。

山水人物花卉册8开之五 27cm×33.5cm 上海博物馆藏


[1]《藤花亭书画录》卷三录《僧清湘自画诗册》评语。

[2]至乐楼所藏《黄砚旅诗意图册》题跋。〔清〕陈仪《石涛画黄研旅诗册题后》说“清湘老人为黄君画诗三十二幅”(《陈学士文集》卷十五),知石涛作黄砚旅诗意图至少有32幅,至乐楼藏有24幅,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4幅,故宫所藏与至乐楼所藏当为同一套册页,其上皆有王文治的对题。

[3]上海博物馆所藏石涛书画合璧册张景蔚跋。关于石涛“奇”的一面,历史上有大量记载。如《宛雅》三编卷二十:“释济《邑志仙释志》:粤西僧济号石涛,住敬亭广济寺,能诗,尤工画,云烟变灭,夭矫离奇,见者惊犹神鬼,尝自题曰,孤峰奥处补奇松,又曰峰来无理始能奇。吴肃公、梅清、梅庚与之游,每称之。”(此中所说的“邑志”当指乾隆十八年刊之《宁国府志》卷二十一方外)

[4]何绍基《题石涛画册吴平斋藏》,《东洲草堂诗钞》卷二十七。他所评论的这件作品今藏于上海博物馆。

[5]这幅画是赠给诗友杜苍略的,他是石涛在南京时期密切接触的朋友之一。

[6]庞莱臣《虚斋名画录》卷十五载石涛《石涛山水花卉册》,此册本为石涛弟子洪正治收藏,共10页,这是第二幅的题跋。

[7]见郑为编《石涛画集》,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0年版,第38页。

[8]这套册页分别由荣宝斋和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作于1667年到1672年之间,当是石涛真迹。

[9]此山水册见《大风堂名迹》第二集《清湘老人专集》。

[10]此段画跋录自《清湘老人题记》。原是为乔白田所作山水四景上题跋,画今不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