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香意

二 香意

中国有楚辞的香草美人的传统,这个传统影响深远。从艺术方法上说,它是一个以物比德的传统;从其内在精神上说,它强调树立内在人格的风标,撇开其政治斗争的内涵,我们看到的是一种对人格精神珍摄的传统。王国维说,楚辞的传统在“要妙宜修”,这是很有见地的。从美学观念的发展看,楚辞确立了内美和外美相融的美好世界,一个美人香草和美意灵心融合的传统。

《九歌·湘夫人》云:“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罔薜荔兮为帷,薜蕙櫋兮既张。”诗人发挥自己的想象,装点一个芬芳世界,迎接他的新娘。这芳香的世界就是他的理想。《离骚》中有所谓“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就传达了这一精神。诗人是一位以香为生命滋养的人,他要“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他爱香如命,“吾既滋兰以九畹兮,又树蕙以百亩”。香是他的天国,是他的乐土,是他的众香界。

在禅宗中,香象征一种信心,一种发自心底的力量,那是人的生命本源力量,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这种力量。禅要将这力量引出。楚辞美人香草的传统和禅宗追求“众香界”的精神,在石涛的艺术世界中氤氲。石涛也像屈原一样,是一位爱香如命的清湘人。晚年的石涛几乎成了一个香客,在冷梅香兰中流连。从他的绘画题材也可看出这一变化。在金陵时期及之前,石涛绘画的主要题材是山水画。南还之后,花鸟(主要是松竹花卉)画一跃而成其主要绘画题材。石涛的花鸟画方面的成就为他赢得极高的声誉。八大山人曾题石涛的《幽兰图》说:“何故荒垒人,解佩复转石。闻香到王者,乃信大手笔。家住扬州城,来往青齐道。齐云与庐岳,相见老不老。”[1]这样的评价很有意味。他看到了石涛画中的精神的香味。在花鸟画中,石涛主要画松、梅、兰、竹,尤其对兰、梅有一种特别的嗜好。赵子泗曾对石涛的梅、兰等花卉图有这样的评价:“吾友方子愚巢惠我《画谱》一册,题曰‘香缘意’。欲与香作缘耶?……抑身入众香国中,大地恒河,嗅之皆作旃檀味。其许我为童蒙之求否?则亦对此芳馨,纫秋兰之为佩,缘此以识不忘云尔。”石涛就是一个以香作缘的人,作为一位潇湘之人,石涛在自己的画中、也在尘世中寻找自己的众香界。正像楚辞中所说的,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在石涛的心目中,他的时代也是如此,即使是佛门,也难存清净。石涛要以“香意”,去培植心中的信心,与丑陋的现实相抗衡。要像屈原那样,有一颗清净的心,“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他将自己的“内美”作为艺术所追求的崇高境界。他在《题画梅竹兰》中写道:“何纷披,复绰约,韵交清,两落落,信尘外之静侣,而输素心之无怍。彼顽石何为者,巧支撑,斗潇洒,此君欣然慰倚藉。而彼美人兮,还嫣然以相假。”[2]此诗和图作于1706年,是他逝世前的一年。他说“此君欣然慰倚藉”,他正以楚辞美人香草式的传统寄托自己的情怀,从而获得慰藉。

赵子昂在《洞庭东山图》上跋诗云:“木兰为舟兮桂为楫?渺予怀兮风一叶。”这显然是楚辞的格调。为什么以木兰为舟,以桂花为楫,香木香花,原都是象征,是对性灵自我护持的态度。石涛的心中也有这种精神。他说:“休笑苦胆一味冷,行藏已入梅花禅。”(《广陵探梅诗》)香花异卉载动的是他的禅心。

庞莱臣《虚斋名画录》卷十五载有石涛山水花卉册,乃赠“季翁”之作。其中第六帧为菊,上有题跋云:“人言菊不落而骚人用以供夕餐,自来菊无实而又有吞以仙去者。乃知灵异之变,何所不有,偶用点染而并及之以广异闻。”这里所要表达的意思就是“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之楚骚精神。

洪嘉植评石涛云:“木末而花梅为绝,草本花兰菊为绝,其非草非木,自成名物。曰竹此在洞庭以南,幽深邃远之地,故吾谓洞庭而南,满眼皆离骚也。然楚辞不及梅花,云滋兰九畹,树蕙百亩。可佩采而非今所画之兰,惟曰‘绿叶紫茎’是也。清湘道人出自潇湘,故所见皆是楚辞。其画随笔所到,无不可从《九歌》《山鬼》中想见之。”[3]石涛画着梅、兰等花卉,满眼都是《离骚》,寄托着他的理想中的世界。

石涛有爱香之癖。石涛有《墨竹》图,现藏于国家博物馆,墨笔画竹数枝,斜斜而出。作于1703年。上题有一诗:“一辟苍竿舞凤芽,香呼草木活尘沙。已知投节何为苦,抱最传兰世若花。两籍玉流清碧落,雷开轩驻散云拏。此时不负补天竹,定有氤氲驾五车。”款曰:“写竹有声而未有香者,偶对苍竿新粉,觉有香气透襟,余戏问管城子云:竹果自香出,或应曰:香自竹君生,一时稽古,载名香竹。”竹清清之姿,参差若十万丈夫,是其形也。每当风起,瑟瑟舞动,此其声也。然竹无香耶?石涛就是要画出香竹,在石涛的心目中,竹最有香味,因为它注满了诗人洒然自适的情愫。

1700年的上元之前,石涛在一幅梅画上题跋云:“老夫旧有寒香癖,坐雪枯吟耐岁终。白到销魂疑是梦,月来欹枕静如空。挥毫落纸从天下,把酒狂歌出世中。老大精神非不惜,眼前作达意无穷。”[4]石涛自称有“寒香癖”,的确如此。他一生所画梅花不计其数,他所交之朋友多好梅花,如周向山、张白云、张南村、程京萼等等。他在秦淮探梅,广陵探梅,北京观梅。在秦淮探梅中,石涛写道:“予自庚申闰八月独得一枝,六载远近不复他出。今乙丑二月雪霁,乘兴策杖探梅,独行百里之余,抵青龙、天印、东山、钟陵、灵谷诸胜地,一路搜诸岩壑,无论野店荒村人家僧舍,殆尽而返。”[5]他有《广陵探梅诗》云:“心欲探梅足力少,梅诗未足那得了。天霁还向野田行,地广因须人高眺。江边定结好花坡,沙上必生枝窈窕。只恐江风吹落花,吟上江楼见飘渺。”

石涛爱梅,一如他爱兰、菊等一样,爱其清幽高洁,他是在梅中追求性灵的香味。人间充满丑恶,就连寺院也不能幸免。他在梅花的香雪中,吟哦自我的真性,那常常被世俗污染的真性。其诗云:“老夫幽兴不得已,探尽梅花欲忘归。诗句何妨任苦瘦,梅花未必太粗肥。娟娟萼绿云中断,缓缓兰香月下微。一笑此生浑不解,点睛飞去世间稀。”(《广陵探梅诗》)探梅的欲望无法将息,只好踏屐荒山,他在漫天的梅海中穿越,忘记了归程,月儿东上,无边的绿萼汇入苍冥,缕缕的梅魂在月下浮动。他氤氲在这清香馥郁的世界中,心早已伴着月魂飞去。

他的梅诗写道:“一春何事于春快,快也总是梅花债。百首诗吟五十才,梅诗满百诗当戒。山禽笑我入山狂,羞客玉奴迎风拜。卧石仰天至日斜,浑身珍惜梅花晒。”他探梅、寻兰、轻睇水仙,都是因了这香花债。他生命中就欠下这难还的花债,所以逼得他镇日里临溪涧、过山峦,连山禽都笑话他的痴狂。他就像玩得忘记归去的孩子,黄昏时分,他还在山中仰卧,看那漫天飞舞的梅花,直任那片片梅花洒落,洒落在自己的身上。

他画着梅花,吟道:“古花如见古遗民,谁遣花枝照古。阅尽六朝无粉饰,支离残腊露天真。便从雪去还传信,才是春来即幻身。我欲将诗对明月,恐于清夜辄伤神。”(《广陵探梅诗》)他画梅花,心中有梅花,有梅花的清魂,他以梅花来勉励自己,以梅花抵御外在世界的干扰,他爱梅,就在“恐于清操著红尘”。

他喜欢梅花的冷,他说:“呼起空山响答声,梅花朵朵半含情。高峰不向此中讨,冷志何来独擅名。铁石心肠如火发,锻成老眼太争明。也知一首诗难就,故遣东风努力倾。”梅花中所葆有“冷志”,石涛所谓“五十孤行出独往,一身禅病冷如冰”正表现了这种冷。冷在石涛不附庸,高迥特立,落落不凡。蒙上世俗的眼,打开灵性的知。

山水图册之一 22.9cm×18cm 天津博物馆藏


[1]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石涛兰竹图册上,八大山人的题跋。

[2]《双清图》,今藏于上海博物馆。作于1700年冬,此为其上之题识语。

[3]程霖生《石涛题画录》卷四著录《写兰墨妙精册》12开,其中1开为洪嘉植对题。

[4]此为石涛广陵探梅组诗之一,其存世作品中有数作题有此诗。

[5]此为金陵探梅诗九首之序言,此序言及诗见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所藏《探梅图卷》之题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