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受 任
《资任章》开篇一段是一篇之主旨:“古之人,寄兴于笔墨,假道于山川,不化而应化,无为而有为,身不炫而名立。因有蒙养之功,生活之操,载之寰宇,已受山川之质也。”
这段话说的是山水画的本质特征问题。山水画以笔墨为表达手段,以山水为造型主体。但石涛认为,山水形态绝不是画家表达的终极目标,画家只是“假道于山水”,以山水作为道的外在媒介。可以看出,石涛是尊崇“山水以形媚道”(宗炳语)的画学传统的。不过石涛与前此论者不同的是,他赋予道以新的涵义,这就是“蒙养”和“生活”,得一画就是得道,得道就是得“蒙养”“生活”之理。
《资任章》开篇无一言及“任”,却为本章“资任”的论述奠定了基调,即,山水画不是徒呈外在形貌的工具,而是通过笔墨,假借山川表现天地的内在之“质”和“乾坤之理”,表现大自然深层的蒙养生活之意。这是天赋之大任,如同孟子所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画家作画必须担当起表达山川蒙养生活之理的大任。这就是他的“受任”[1]说。以这样的“任”作为自己的目标,才是高明的画家,才能算是“真担当”,才能称为“斩关手”。
石涛将表现天地精神的弘任分解到具体的创作中去。他说:“以墨运观之,则受蒙养之任;以笔操观之,则受生活之任;以山川观之,则受胎骨之任;以鞟皴观之,则受画变之任;以沧海观之,则受天地之任;以坳堂观之,则受须臾之任;以无为观之,则受有为之任;以一画观之,则受万画之任;以虚腕观之,则受颖脱之任。”
墨运、笔操两句是从笔墨上进行总概的,即山水画以表现天地蒙养、生活之理为根本任务。“以山川观之,则受胎骨之任”,意思是:从山水画的基本构架看,它脱胎于元化(胎),显现于天地之间(骨),所以山水画必须要表达出这种“胎骨”,而不能空陈形似,就像《山川章》所说的要将山川的质和饰结合起来。“以鞟皴观之,则受画变之任”,鞟皴是笔的体现,所以“笔之于皴也,开生面也”(《皴法章》),皴法各具其形,从皴法来看,山水画必须表现出“画变”,即开生面,将自然生机勃勃的精神表现出来。“以沧海观之,则受天地之任”,此句从大的方面着眼,以山川无尽、沧海广远来表现海天苍茫、天迥地阔的精神气质;而“以坳堂观之,则受须臾之任”则自小言之,微尘大千,一叶宇宙。“以无为观之,则受有为之任”,是说创作者要无为不作,因为只有无为才能有为,所以,画家之所以要无为,那是因为他们担当了有为的大任。“以一画观之,则受万画之任”,为何要归于一画?那是因为画家担当了要表现天地生机活态(万画)的大任,惟归于一画才能通万画。“以虚腕观之,则受颖脱之任”,画家作画为何要虚腕?因为画家要神明变化、从容优游,如《运腕章》所说的:“腕若虚灵,画能折变。”
石涛于此将受天地之任落实到具体的创作中去,画家总的目的是要表现天地蒙养生活精神。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从创作原则上看,因为画家有大担当,必须有更坚实的立脚点,所以要归于一画,归于无为;从基本构架的确立、运腕以及鞟皴等具体的创作方法看,必须服从于表达山川精神(生理)这个终极目的;另外,石涛还从宏观和微观两个方面,谈到如何落实表达蒙养生活之大任的道理。
因有其任,画家受之,必须斟酌于有无之际,徘徊于形意之间,流连物态,顺应造化,执着于笔墨又超于笔墨,优游山川又超越山川,于山海中窥出周流,在鞟皴中洞见生机,方可谓真担当。
[1]“受任”一语在古代典籍中经常出现。如《抱朴子外篇·嘉遁》:“贪进不虑负乘之祸,受任不计不堪之败。”又,《行品》:“士有外形足恭,容虔言恪,而神疏心慢,中怀散放,受任不忧,居局不治,盖难分之五也。”石涛这里所说的“受……任”,和古代典籍中所说的“受任”意思大体相当,即接受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