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的质和饰
石涛认为,笔墨呈现的山川,包括“质”和“饰”两方面[1]。“得笔墨之法者,山川之饰也。”饰,是通过笔墨呈现的山川形式,有外在具体面貌,故而为山川之“法”——人们看一幅山水,扑面而来的总是外在形式。石涛认为,山川形象的呈现,是山水家所能提供给观者的全部,山水家不能以为,他作画只是为了表达虚化的精神内涵,重“质”,山水只是用来表现这些内在因素的媒介,这样就忽视了山水形式本身独立的意义,造成形式本身的微弱不显,即他所说“知其质而非法,其法微矣”。他以“饰”来说山川形式,就有鲜明透彻、豁人心目的意思,如禅家所言,是“皎皎地”呈现,具“活泼泼的”面貌。
石涛将“饰”又分为“形”(具体的山川形象)和“势”(由山川形象所构成的动势)两方面。《山川章》说:“山川,天地之形势也。”《兼字章》说:“墨能栽培山川之形,笔能倾覆山川之势。”山川有自己的面貌,此为其形。山水画中的山川不是山水林木等若干符号的排列,而是由此形式形成内在联系,虚实相生,阴阳互动,构成内在复杂的动态关系。《山川章》说:“风雨晦明,山川之气象也;疏密深远,山川之约径也;纵横吞吐,山川之节奏也;阴阳浓淡,山川之凝神也;水云聚散,山川之联属也;蹲跳向背,山川之行藏也。”如画黄山,虽一山也,在四时晨昏的变化中,在云气的激荡中,在烟霭的氤氲中,有万千种面目,所谓“心期万类中,黄山无不有”,形式之间构成一个盎然的生命大全体,这就是石涛所说的“生面”。
石涛论画有著名的“生面”说,这“生面”其实就是他所说的“饰”。《画语录》之《皴法章》说:“笔之于皴也,开生面也。山之为形万状,则其开面非一端。世人知其皴,失却生面。纵使皴也,于山乎何有!”
一种活泼生动、富有感染力的美的形式,是由天地权衡、乾旋坤转转出的活泼泼的生命形式。但此“生面”不是外在山川所固有的,而是人在当下此在的体验中所“开”出的,假之以“笔”——通过线条传达出来。“开生面”思想隐含的是当下体验、与造化相参的内涵。石涛所说的“开”,一如他所说的“透关之手”,是其强调当下直接生命体验思想的不同表述。
“生面”一语,石涛多用之,如,“倪黄生面是君开,三十年间殆剪裁” “江山粉本情虽旧,生面全非意所思” “画兰写竹随风致,自有清香入座来,若是定然归旧谱,当前生面不须开” 。此一概念古已有之,如杜甫《丹青引》诗中就有“将军下笔开生面”的话。石涛将其拓展为表达“一画”思想的重要概念。在石涛,“生面”,乃“生”之“面”也。有内在的“天地之权衡”,方有外在的生机活泼之“面”容,也就是石涛所说的“现”。石涛认为,“生面”并非外在于我的自然物的具体形象,而是人所“开”——人在直接的生面体验中所发现的,是人去除一切遮蔽,让真性昭然,与造化之“权衡”相合,方有此跃迁。“……失却生面。纵使皴也,于山乎何有!”画家笔下的皴是对体验真实的呈现,而不是对山外在形式的模拟,惟有如此,才能合于造化之生机,才可代山为言也,才能克服“方隅之皴”的偏见,而臻于“山川自具之皴”的浑合无涯的境界。皴是山的语言,它由我心发出,由我笔呈之。所以,生面之说的本质,在归于“一画”。
石涛所说的山川之“质”,是山川面目之所以形成的内在动力源泉——“生”。石涛认为,山水家作画,主要目的就在于表现这个“质”。没有“质”,山水画就成了徒然的外在形式,没有了灵魂。《资任章》开篇说:“古之人,寄兴于笔墨,假道于山川,不化而应化,无为而有为,身不炫而名立。因有蒙养之功,生活之操,载之寰宇,已受山川之质也。”山水画虽是一小事,却与天地造化同其德,画家受表现天地精神之大任,要将这个内“质”发掘出来。
石涛说:“得乾坤之理者,山川之质也。”质,就是乾坤之理,即如《了法章》所说的“乾旋坤转之义”、《山川章》后文所说的“天地之权衡”。天地之覆载,博厚而高明,运转不息,生生不已,无一物不在这大化洪流中跌宕容与,这就是乾旋坤转、天地权衡之理。乾旋坤转,乾坤是造化的本体,而旋转权衡,是此本体所释放之大用。这就像《二十四诗品·流动》所说,“若纳水,如转丸珠。夫岂可道,假体遗愚”,天圆而地方,其变化不已的精神,通过山川草木、花鸟虫鱼,通过天地间的一切而呈现。
在《画语录》之《山川章》中,石涛几乎是以类似于《中庸》的语气[2]来描述此一精神:“高明者,天之权也;博厚者,地之衡也。风云者,天之束缚山川也;水石者,地之激跃山川也。非天地之权衡,不能变化山川之不测:虽风云之束缚,不能等九区之山川于同模;虽水石之激跃,不能别山川之形势于笔端。”博厚高明悠久无疆的天地,具有无尽的创造动能。山川变化多端,是由天地的权衡所操纵的(非天地之权衡,不能变化山川之不测);虽然山川万物笼括在云烟雾霭之中,远视混沦一片,似无差别,然而山各有象,水各有源,庐、黄、嵩、华,面目各异,造化真有一双神奇的手(虽风云之束缚,不能等九区之山川于同模);我们在画面中,看到无穷的变化,或水石相激、水随山转,或激浪排空、烟云吞吐,或飞瀑泻落、长河决溜,即便如此,都不过是造化奇幻功能的冰山一角,我们无法穷尽造化之奥秘(虽水石之激跃,不能别山川之形势于笔端)。石涛这段带有抒情性的描绘,无非是要突出造化精神是山川的命脉,山川形势之生动、之丰富,都在于有这样一个“权衡”在。
饰由质成,山川生面由天地权衡所操纵,难道石涛是要山水家去效法天地,匍匐在天地之下,去吮吸生生不已的创造精神?《山川章》就是为了论述外师造化而撰成?当然不是。以“一画”为创造之大法的石涛,必然将其理论落脚点落在“心源”,落在自我生命真性的发现上。
石涛认为,这天地的权衡,这乾旋坤转的无边创造动能,都在于人的发现,山水画中的山川,是人的发现,是人在当下此在的体验中所发现的生命境界。石涛的思路是,重于物,归于天,成于心。造化在心源,即心源即造化。
他说,“夫画者,从于心者也”。故此,山川的外在生面(形、势),来源于天地的创造精神(质:天地权衡),而此天地创造精神,在人的“真性”中才能映照出来,由人的生命体验转出,天是人心中之天,画者运笔墨所构造出的山川丘壑,是在人内在体验中生成的生命宇宙。这独特的、富于创造的、当下此在发现而无可重复的创造推动者,就是“一画”。
山水家要画出丘壑之“饰”——活泼泼的生命世界,通过此活泼的生命世界,体现出造化的生生不竭的精神(质),传达出人心灵中的独特生命体验。这饰,这质,都是我的发现,是体验中的存在,它只有一个源头,这个源头,就是自己深心中的生命创造力。正如此,我画丘壑,即非丘壑,是为丘壑。我以笔墨画丘壑,即为天地立一法,无法则无限矣。我立此法,即不在此法中,必超越此法,我不是为了丘壑的外在形、势而画之,我画的是我的体验,这体验就是天地权衡之内质。“受山川之质”的大任,也就是服务于呈现我的独特生命体验的根本目的。
故在《画语录》之《山川章》中,石涛在强调质、饰二者不可偏废后说:“是故古人知其微、危,必获于一。一有不明,则万物障。一无不明,则万物齐。”这明于“一”、获于“一”的“一”,就是“一画”,他说的“一”,是山川形、势之“生面”,宇宙创造之动能,自我生命之真性的合一,石涛以“万物齐”来表达。“齐”非齐同和等量齐观,那还是一种分别见解,而是即山川即天地即自我真性的不二之“齐”。“以心合心万类齐,以意释意意应剖”,归于一笔,也就是归于一画,此时“以心合心”,以我之心,合天地之心,万类一体,无有分别。
在此不二之法中,就“饰”而言,笔墨下的山川面目不是外在具体山水的摹写,而是在当下直接妙悟中“忽地明朗”的山川大地,所以它一无障碍,不是微弱的,而是鲜明豁然地呈现;不是微缺的,它是圆满俱足的。就“质”而言,在“一画”之中,不会出现“知其饰而非理,其理危矣”的窘态,山川面目,生机跃现,超越法理,而真性完然,无法之中,而得乾旋坤转之生生不已之大法,故而无法理危殆之虞。
《山川章》正是依此逻辑而论之:“且山水之大,广土千里,结云万里,罗峰列嶂。以一管窥之,即飞仙恐不能周旋也;以一画测之,即可参天地之化育也。测山川之形势,度地土之广远,审峰嶂之疏密,识云烟之蒙昧。正踞千里,邪睨万重,统归于天之权地之衡也。天有是权,能变山川之精灵;地有是衡,能运山川之气脉;我有是一画,能贯山川之形神。”尺幅应须论万里,这是传统画学的重要观点,相对于外在山水而言,纵然是数丈长卷,它也是小的。山水画是“小中现大”之游戏。石涛多次谈到,他说:“画有至理,不存肤廓,萃天云于一室,缩长江于寸流,收万仞于拳石。”[3]又说:“画有至理,原非肤廓,见小天于尺幅,缩长江于寸流,束万仞于拳石,楼台人物小之又小,系风捕影。不使此心了然于胸,了然于腕,终是结塞不畅。”[4] 小中现大,是佛经《楞严经》所提倡的境界,该经说“一管窥之”,不是通过外在感觉器去“窥视”,而是超越知识的分别,由生命的真性去发现,在生命的体验中,“于纤细中作舒卷派”,由目之所视,归于心之所体,系风捕影,全在了然于胸处,如此,人人皆可成“飞仙”,不是仙人,却可仙目飘飘,洞穿世界,握着乾旋坤转之枢纽,契合造化之秘意,此即是以“一画测之”。石涛此篇《山川章》,是超越“一管窥之”而以“一画窥之”的大全论。
清凉台 纸本设色 45cm×30.2cm 南京博物院藏
[1]石涛这里的“质”“饰”关系是由传统思想中的文、质关系化生而来的。“饰”,与传统“文”“质”关系中的“文”意义相当。《韩非子·解老》说:“文为质,饰者也。”
[2] 如《中庸》说:“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测,鼋、鼍、蛟龙、鱼鳖生焉。”
[3]《古木垂荫图》自题,该图今藏于辽宁省博物馆。
[4]《题赠沧翁扇面》,该扇面为日本桥本大乙旧藏。沧翁,指石涛友人陈鹏年(字沧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