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辨古今
《一画章》说:“所以一画之法,乃自我立。”这句话曾引起当代学界的批评,认为石涛有自大之嫌,他石涛怎么能将“一画”作为自己的发现?其实这是误解,石涛讨论的不是“一画”理论的发明权问题,“我”,不是指石涛自己,而是强调“一画”之法,是“自我”的发明,由自己生命根性中发出。这样的误解,可能是石涛有意设下的。或许石涛在佛门时间太久,他的思维方式也受到禅宗棒喝机锋的影响。从《五灯全书》中关于石涛老师旅庵、石涛法门兄弟喝涛以及他自己的记传记中都可以看出,这样的语言表达方式在禅门中非常风行。石涛《生平行》长诗叙及旅庵的教诲时说:“三战神机上法堂,几遭毒手归鞭骤。”这是临济禅的重要特点。
无独有偶。《远尘章》中也有类似的表达:“画乃人之所有,一画人所未有。”这句话也极易使人误为著作权的争论。本章最后一句话“想古人未必言此,特深发之”也是如此,极易使人误解为:《远尘章》的理论,古人没有谈到这一点,所以他来细辨之、深研之。其实他不是对自己的理论发明沾沾自喜,而是讨论一个重要问题:体验。
普林斯顿大学教授牟复礼(Fredrick.W.Mote)说:“中国文明不是将其历史寄托于建筑中……真正的历史……是心灵的历史;其不朽的元素是人类经验的瞬间。只有文艺是永存的人类瞬间惟一真正不朽的体现。”[1]他的论述是击中中国艺术要害的。宋元以来中国艺术尤其是文人艺术的根本特点,就是对瞬间直接生命体验的重视。诗书画印等,乃是生命体验的记录而已。石涛“一画”说的灵魂也正在于此。
“想古人未必言此,特深发之”,我的体验,是当下直接生成的,是惟一的、自我的,不待他而成。当然是“古人”不会言此。我的体验,是本原的,是深衷的感受,是“精微之入”,切入自己生命的深层,是原发的冲动使然,所以它是“不可测的”,不可以知识去把握,不可以法度去限制。石涛所谓“不道古人法在肘,古人之法在无偶”[2],若作画时,古人之法念念在心、闪现于手,那么就会处处掣肘,不可能有真正的创造,古人有古人之法。古人之法,乃是他的创造,是“无偶”——不可重复的,我的创造,也是惟一的。所以石涛在本章中说:“画乃人之所有,一画人所未有。”古今画家何其多矣,每一个成功的画家手下都有他自己的面貌,每一个人心中都有别人无法重复的独特体验,有自己的生命创造力,有自己的“一画”——生命的真性,这是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精于艺术哲学研究的熊秉明先生谈到书法时说:
就符号说,你写的一“天”字和我写的“天”字是同一个符号,并无区别。但是从形象上来看,从书法的角度来看,你写的“天”字和我写的“天”字不同,我刚才写的“天”字和此刻写的“天”字也不同。每一个“天”字是独特的,是惟一的,即使分别很微,但是这一个平稳,那一个险劲,这一个有力,那一个婉约,各有不同的意味,绝不能互换。[3]
熊先生这里谈艺术创造的惟一性,不是形式上的惟一,而是体验的惟一,是当下体验所成就的。
石涛《远尘章》说:“夫画贵乎思,思其一,则心有所著而快。”这段话从表面看来,似与石涛思想矛盾,石涛的“一画”是超越理性知识的,所谓“出笔混沌开,入拙聪明死。理尽法无尽,法尽理生矣”。理法都尽,聪明已死,让澄明的心性展露。其实,本章所言之“思”,不是思理之思,而是思其一,也就是“一画”之思,一种超越理法知识的智慧,一种不受任何法度限制的纯粹体验本身。此体验发自我、不受他者控制,解除目的性的羁縻。“有所着”,即自我纯粹的生命体验赖笔墨而传达,使其有所着落。笔墨,以笔墨创造的意象(丘壑),都是服务于人的生命体验而存在的。没有脱略体验而独立存在的外在绘画意象形式。“有所着而快”的“快”,说的是自己生命体验得以伸展的畅然情怀。所谓“吾写此纸时,心入春江水。江花随我开,江月随我起”,我成就了自己的快意人生。石涛好拈弄笔墨而为书为画,正是为了生命的畅适境界。
石涛的态度,如《资任章》所说,无古无今,无他无我,不起分别,一任真心。如其所云:“今人古人,谁师谁体?但出但入,凭翻笔底。”他又说,“噫嘻,后之论者,指而为吾法也可,指而为古人之法也可,即指而天下人之法亦无不可。”真正的创造者,要超越古今的斟酌,不是在一个合适的屋檐下寻一膝容身地,古人有古人之法,他人有他人之法,我有我之法,真实的生命体验是第一位的。
程十发旧藏一件石涛山水立轴,后捐给上海文化局。这是一件重要的山水作品,石涛作于1704年,赠予自己的好友王觉士。王觉士也是有成就的山水画家。石涛在此画的题跋中触及的思想值得重视,惜乎至今未有人拈出。他说:
我尝于古人中羞称笔墨,犹恐笔墨之难明。又于今人中不言至道,犹恐至道之难见。非古今之笔墨绝响于人也,因人绝响于古今也。是以至道之言不见,笔墨之用不明。亦 尝怪古人之不识,非一方之不识也;古人之不言,非一家之不言也。以一家言广应天下,以(此处落“一”字)方之识遍寰宇,何以能之?古人自居一家,以天下为一家也。虽所见愈大,所行愈化,所识愈远,所言愈近。所以亟称不识,托行绝闻,我则不得不言 之琐琐也。[4]
这一段话也较晦涩。不于古人中言笔墨,“犹恐笔墨之难明”,是说古人有古人之笔墨,今人有今人之笔墨,我有我之笔墨,我不在古人中言我之笔墨,不是说自己说不清,或者没有理解古人之妙,而是说不以自己笔墨有异于古人而自得,古人笔墨妙在“无偶”,我之笔墨也在“无偶”中显示出其存在的价值,它只是应和我的生命体验而出。所以,我的笔墨“绝响”于古今。
他又说:“不于今人中言至道,犹恐至道之难见。”这句话可以给那些认为石涛“一画”就是老子之“道”的论者下一针砭。大道在无名、无法、无言,若可言之,可以以法述之,则不为道。石涛的“一画”是不二的,并非一种终极的价值世界,所以石涛这里说,若可以向今人“言”此大道,那么就是对“道”,或者他所说的“一画”的背离。石涛由此得出他的理解:至道之言不见,笔墨之用不明。至道无可言说,笔墨不能以他法、我法、古法、今法之别言之。
以下石涛继续对“识”和“言”进行讨论,其实延伸的就是《画语录》之《一画章》的思想。他说:“古人之不识,非一方之不识也;古人之不言,非一家之不言”。“一方之不识”,识见的短浅,所识在一时一事,故天下之大,多所不识,且“以一方之识遍寰宇”,说识的缺陷。而“古人之不识”与之大异,这种“不识”,是不以“识”为“识”之“识”,是超越理法识见之“识”,所以这样的识,是“所见愈大,所行愈化”,化而至于无识。石涛所说的“一家之不言”与“古人之不言”也有根本差异,“一家之不言”,是能力上无法以言语、认识达至广远深邃的道理,所以无可言之,“以一家言广应天下”,这是不可能的。而“古人之不言”是“天下有大美而不言”之不言,是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之不言,不以言说去概括世界,而以生命去体验世界,所以他虽“自居一家,以天下为一家”,他以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为语言,说出了人人胸中所有、人人笔下所无的东西,这就是“以天下为一家”。
石涛这里所说的“古人”,是假托得“一画”真性的理想人格,所标示的精神,正是《远尘章》“想古人未必言此,特深发之”的内涵。
搜尽奇峰打草稿 42.8cm×285.5cm 北京故宫博物院
[1]引见方闻《为什么中国绘画是历史》,见《中国艺术史九讲》,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6年版,第86页。
[2]石涛题《狂壑晴岚图》长诗中之句,图今藏于南京博物院。
[3]《文化核心的核心》,本文发表于中国台北《雄狮美术》第288期。
[4]《文化核心的核心》,本文发表于中国台北《雄狮美术》第28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