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生活

二 关于生活

“生活”作为一个画学术语,也是石涛独创的,虽然古代画论中也有所涉略,如与其大致同时的恽南田在《南田画跋》上说:“子久神情,于散落处作生活,其笔意于不经意处作凑理。”[1]但南田并没将“生活”当作一个独立的画学术语,他所表达的意思与石涛并不相同。石涛是将“生活”刻意创造成一个独立的画学术语。“生活”一语是古代汉语中早就存在的一个合成词,石涛在其中注入了丰富的画学内涵,使其成为一个与“蒙养”相对的概念。在《画语录》中,石涛提出了“操蒙养生活之权”的问题,认为表现山川万物必须识得“生活之大端”。他说“墨非蒙养不灵,笔非生活不神”,所以,在他看来,对“生活”的追踪也成为一个画家必修的功课。石涛予“生活”以很高的位置,他说要于“墨海里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他在一则题画跋中说道:作画的高妙之境在于“处处通情,处处醒透,处处脱尘而生活”[2]。“生活”是绘画的崇高审美理想,画得“生活”则自臻高致。

石涛的“生活”和今人所说的“生活”一语意思不同,今人所言之“生活”乃是人的活动、人的生活方式等,石涛的“生活”概念表达的主要意思并不在此。石涛所言之“生活”到底如何解释,研究者意见甚有分歧。黄兰波先生以“生活”为“生活体验”,他在解释“笔非生活不神”时说:“用笔非有丰富的生活体验便不能神化。”[3]李万才先生也认为,“生活”就是丰富的生活体验。[4]俞剑华先生认为“生活”就是“体验事物的意思”,他将“生活之操”解为“对生活有深刻的体验”。[5]韩林德先生认为,“生活”是“强调大自然中万物生命力运动形态的多样性和差别性”。[6]杨成寅先生说:“生活是大自然的具体审美属性,主要是可视的外在美。”[7]吴冠中先生说:“生活应是指复杂多样的万象形态。”[8]

上述研究对我有很大启发。但我认为,石涛的“生活”不是指丰富的生活经验,这样的结论虽然合于他的“搜遍奇峰打草稿”的思想,但与“生活”所具有的内涵不合;同时,将“生活”定义为外在形态生动活泼的美,这一解说只道出了“生活”一语的部分内涵,尚未触及此概念的核心意义,因为在石涛看来,“生活”一语绝不仅限于外在的感性美,外在的感性美只是一种表象,是事物外在的“饰”。为了讨论对这一术语的看法,请容我对这一术语在中国古代使用的流变情况作一梳理。

在古汉语中,“生活”一语是个熟语,它主要有三种意义:

一、同“生”,即安顿、生存、存活,此就生命体存在状态而言。如《孟子·尽心上》:“民非水火,不生活。”赵岐注:“水火能生人。”这里的“生活”意同“生”,即存活。[9]二、指生动活泼的韵致。[10]三、指具体的生活、活动,与今人所言之“生活”意思大体相当。[11]

从以上三义看,“生活”一语均与生命有关,生命是生活的本义,它指生命的存在、状态、特点等,今人所使用的“生活”一语也是从生命意义引出的,它是生命活动的展开。一切生命存在都可以称为“生活”。在古代汉语中,“生活”多和“生生”互用,如《云笈七签》卷三十二:“所以动之死地者,以其求生活之太厚。”此语在《老子》第五十章作:“人之生,动之于死地亦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

从古代汉语的背景下看石涛的“生活”一语可以发现,石涛所使用的是“生活”一语的古义,他的“生活”一语意同“生生”,也就是今人所说的“生命”,仅从生活体验或外在世界美的角度,不足以概括石涛“生活”一语的确切内涵。

联系石涛的绘画理论体系可以见出,石涛的“生活”一语主要包含三层意义:

一指生面,即万物的生香活态,即宋明理学所强调的活泼泼的真精神。石涛认为,绘画必须要有活泼泼的韵致,一切僵化、枯死、静止的表达都与这一审美理想不类。石涛用“生面”一语来概括这种生香活态。所谓“生面”,就是生动活泼的外在韵致。[12]《画语录·皴法章》:“笔之于皴也,开生面也。山之为形万状,则其开面非一端。世人知其皴,失却生面。纵使皴也,于山乎何有!”所谓“是峰也具其形,是皴也开其面”,皴是山峰的面,这一“面”必须是“生面”,即生机活泼的外在感相。泰山残石楼影印石涛画册,其中有八幅石涛画屈大均诗意图,总跋有一诗,其中有:“屈子翁山诗如画,枝下陈人尽取之。……江山粉本情虽旧,生面全非意所思。”《宛雅》三集刊石涛一《题画》诗:“画兰写竹随风致,自有清香入座来。若是定然归旧谱,当前生面不须开。”在石涛的时代,为山川开生面成为艺术家的一种追求。石涛之友姚东只就曾在给张潮的书札中说,他读张潮诗“高歌狂叫,达为山川开生面,感何可言”[13]

二指生机,即生生相连、彼此激荡的“势”。石涛受到中国气化哲学影响,认为,天地为一气流荡的空间,气分阴阳,阴阳摩荡,构成了内在张力,这就是“势”。沈宗骞在《芥舟学画编》中说:“笔墨相生之道,全在于势,势也者,往来顺逆而已。而往来顺逆之间,即开合之所寓也。”“势”所要表达的中心意思就是“生机活运”,熊十力将这种开合之变称为“翕辟成变”[14]。石涛在这里表达的正是开合之机、翕辟之变、摩荡之势。他在一段对“生活”的具体解说中,充分表达这一意思:“山川万物之具体,有反有正,有偏有侧,有聚有散,有近有远,有内有外,有虚有实,有断有连,有层次,有剥落,有丰致,有飘渺,此生活之大端也。”这里的“生活之大端”并非山川的具体形象,而是在山川形式中所包容的“势”,石涛所谓“有反有正”等论述,意在强调大自然原是一个彼摄互荡的生生之体,生命体之间形成的“势场”,形成极大的生命张力,绘画就要追摩这种张力。

石涛指出,山川万物之间存在着“周流环抱”的特点,一切生命在互相关联中滋化生长,精进不息。石涛于此建立他的“生生画学观”,他认为绘画就是要发现山川内在生生不已的节奏,这节奏就是“势”。如他在《海涛章》中说:“若得之于海,失之于山,得之于山,失之于海,是人妄受之也。我之受也,山即海也,海即山也。”他何以将山、海等同起来?山静,但在石涛看来,“山有层峦叠嶂,邃谷深崖,巑岏突兀,岚气雾露,烟云毕至,犹如海之洪流,海之吞吐”;海动,但在石涛看来,“海之汪洋,海之含泓,海之激啸,海之蜃楼雉气,海之鲸跃龙腾,海潮如峰,海汐如岭”,山、海其外形虽有不同,但都有内在腾挪之势。石涛在谈空间变化之势的同时还强调,一切生命均在时间中展开。他在《蹊径章》中提出:“对景不对山者,山之古貌如冬,景界如春,此对景不对山也。树木古朴如冬,其山如春,此对山不对景也。”他在时间的流淌中看一切对象。生命之势使他超越了时间和空间,追寻到他所要表达的生命内涵。

三指生理。这是生命的最深层,生面指外在的生香活态,生机指自然内在的生命节奏,生理处于核心的层次,是控制着自然运动的“质”,生面和生机节奏,都属于“饰”。山川“质”和“饰”的关系是道和器的关系,山川之“质”是体,山川之“饰”是用。

石涛艺术哲学的一个鲜明倾向,就是认为天地的本质是“生”,是无所不在的创造力。石涛曾说:“山之蒙养以仁。”这个“仁”就是“生”。宋明理学中的生仁一体观对石涛是有影响的。程颐说:“生之性便是仁。”[15]朱熹说:“仁是个生底意思。”[16]二程的弟子上蔡谢良佐非常形象地说:“心者何也?仁是已。仁者何也?活者为仁,死者为不仁。……桃杏之核可种而生者,谓之桃仁杏仁,言有生之意。”[17]戴震说:“生生,仁也。”[18]宋明理学将《周易》乾卦“元亨利贞”四德中的“元”归于“生”和“仁”,“元”“生”“仁”三者合一 ,就是强调“生”是天地的原创力,是天地最高的德行,生生精神是天地精神和人间道德追求的统一体。

石涛的“生活”概念包括这三个层次,实际上是对中国生生哲学的继承。在石涛的“生活”概念中,生面、生机、生理三者是一体贯通的,生理为本,生面(或称生意)是外在显现,而生机乃是由生理之本转为生意之内在动能。石涛的这一观念反映了中国生生哲学的一贯思想。北宋以来,弘扬生生的思想成为中国画学的主流思想,以形传神的理论已经超越了早期人物画追求外形生动传神的规定性,转而强调对对象深层妙理的传达,气韵生动理论也从六朝时强调外在气象、气势转为对宇宙精神的表达。北宋董逌说:“世之评画者曰:妙于生意,能不失真,如此矣,是能尽其技。尝问:如何是当处生意?曰:殆谓自然。其问自然,则曰:不能异真者,斯得之矣。且观天地生物,特一气运化耳?其功用妙移,与物有宜,莫知为之者,故能成于自然。今画者信妙矣,方且晕形布色,求物比之,似而效之,序以成者,皆人力之后先也。岂能以合于自然者哉?徐熙作花,则与常工异矣,其谓可乱本失真者非也。若叶有向背,花有低昂,氤氲相出,发为余润,而花光艳逸,晔晔灼灼,使人目识炫耀,以此仅若生意可也。赵昌画花,妙于设色比熙画更无生理。殆若女工绣屏障者。”[19]董逌在这里将绘画的表现分为“生意” “生理”两个层次,“生意”是外在显现,“生理”是内在精神,绘画的最高表达应该是“生意”和“生理”的统一,也就是石涛这里所说的“质”和“饰”的统一。

设色山水册十二之二 30cm×35cm 王季迁旧藏

“生活”一语从一个侧面展示了石涛以生生为中心的画学主张。中国生生哲学认为,生为天地之性,大化流衍,万物皆生,正像方东美所说的“生为元体,化育为其行相”。石涛认为,作画要透过鸿蒙之理,刊留百代之奇,他所谓归于一画,也就是归于贞一不杂之自然,此即为本然,也就是天地之创造精神。他所谓尊受,就是尊崇“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精神;他所谓“资任”,就是要酌取蒙养生活精神,也就是生生精神;他所谓无法,就是要破除一切束缚,使生生精神(创造力)毫无滞碍地显现。石涛以生生为本的精神,不仅强调创作上酌取天地之创造力,更强调形式技法(笔墨)上遵循生生的原则,绘画之造型空间应是一个生生的空间。正因为他强调生生精神,我们看到他对艺术形式的内在联系的异乎寻常的重视。他说要回到一画,自一而万,又自万而一,不是数量上的多寡,而在于万物与万相之间的绳绳相连、绵绵无尽,所以有整一之势。


[1]〔清〕恽寿平《瓯香馆集》卷四《画跋》。

[2]《云山图》第一跋之语,该图今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3]《石涛画语录译解》,北京:朝花美术出版社,1963年版,第24—25页。

[4]《石涛》,长春:吉林美术出版社,1996年版,第187页。

[5]《标点注释石涛画语录》,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版,第32、68页。

[6]《石涛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32页。

[7]《石涛画学本义》,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1996年版,第196页。

[8]《我读石涛画语录》,《中国文化》,1995年第2期。

[9]《汉书》卷二十五下《郊祀志》:“稷者,百谷之主,所以奉宗庙,共粢盛,人所食以生活也。”“人所食以生活”即人以粮食为生。《三国志·吴主五子传》:“和与妃张辞别,张曰:吉凶当相随,终不独生活也。”“生活”意为生命、活着。《太平经》丙部之二:“其一小急者,有毛羽鳞者活,但倮虫亦生活。”在佛经中,以“生活”为生命存在之意,见之者甚多,如《佛说谏王经》:“诸含血之虫,皆贪生活,不当杀之。”(《大正藏》第十四册,第786页)

[10]《朱子语类》卷九十七:“心要活,是生活之活,对着死说,活是天理,死是人欲,周流无方,活便是如此。”陈淳《北溪大全集》卷二十八:“到底而后,见有山高而穴中却土薄水浅者,有山势甚好而穴中土色不佳,如枯死状,无生活意者。”

[11]如《世说新语·赏誉》:“人问王长史江虨兄弟群从,王答曰:诸江皆复自足生活。”陆龟蒙《奉酬……一百韵》:“所贪玩仁义,岂暇理生活。”

[12]“生面”一语在古代多指别出机杼意,这与石涛 “生面”的意思不同。《栖霞阁野乘》卷下:“又有云:‘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亦别开生面。”《梦蕉亭杂记》卷二:“新军参用西方,生面独开。”

[13]张潮《尺牍友声二集》巳集。

[14]熊十力《新唯识论》,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

[15]《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

[16]《朱子语类》卷二十。

[17]《上蔡语录》卷一,《正谊堂全书》。

[18]《戴震集》第一册,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8页。

[19]《书徐熙牡丹图》,《广川画跋》卷三,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版,第4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