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怨情

一 怨情

屈骚的传统,包含着一种永恒的期待精神。一种杜鹃啼血式的期待,虽不能实现,却在心中永远地呼唤,虽九死其犹未悔。望崦嵫而勿迫,恐鹈之先鸣,就是这样种急切的期望和等待。

洞庭波水三万顷,海天空阔,湖风浪浪,站在岸边望对岸,烟水茫茫,云树凄迷。《九歌·湘君》有云:“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所思的人儿你为何不来,为何还留在那遥远的沙洲?我要装扮我的容颜,驾着一叶兰舟,让那沅湘的水啊息波,也请那长江的水慢流。望断秋水啊,你为何不来?隐约听你吹着洞箫,莫非你还要将他人来求?

洞庭天阔,秋水迷人,然而无尽的期盼却不因此而稍歇。屈骚传统中所包含的这杜鹃啼血式的期待,置入了石涛的禅心中。石涛的艺术就有这永不止息的等待精神。他到底要等待什么?他期待他的故国重来,如同友人田林在《大涤子寄画梅与诗》中所说的:“急命移灯深坐玩,朦胧双眼为全明。”[1]“全明”是他一生没有停止过的理想。因为,他认为,那个逝去的朝代才是自己的“大本”。他在作品中一遍一遍呼唤自己的小名“阿长”——父母曾经这样叫着他的名字,悲惨的是恐怕连一丝记忆的痕迹都没有,他尚无记忆时父母就永远离开了他。他期待的是他的故乡,他自称“湘源谷口人”“湘源济”“清湘老人”,自离开故乡之后,他就再没有踏入故乡的路,但在他的心中几乎一刻也没有停止这种呼唤。故国、故乡,都具有有形的空间,石涛更重要的是期待归返自己生命的“故园”——那种自由的、纯净的、清明的“自性”世界,这是他理想中的境界。石涛诗、画中所表现出的故国、故乡之思,往往和生命的故园意识混合在一起。或者可以说,他以故乡、故国的有形世界的期待来强化自己理想中“净界”的追求。

客行违清湘,爱问清湘人。他心中永不泯灭的是做一个清湘人。在石涛的艺术世界中,他真正可以说是一只杜鹃,不停地啼叫,这鸟儿是“望帝”——希望的君主——的化身。或者如姜实节在评石涛《写兰册》时所说:“湘江万里无归路,应向春风泣鹧鸪。”虽然难归,但心灵深处却在不停地啼鸣。

石涛有一印章,为“四百峰中箬笠翁图书”,在1685年之后的书画中常常使用。1679年到1681年间,石涛与屈大均都在金陵,有较长时间的接触,屈大均走了,他的“四百峰中箬笠翁图书”图章开始使用了。何以称为“四百峰中箬笠翁”?这里隐含着一个深沉的期待。

花卉册之一 31.2cm×20.4cm 上海博物馆藏

石涛的“四百峰”,原指广东的罗浮山[2],罗浮山有四百余峰,或言此山有四百三十二座峰。罗浮是他故乡的山,这一道教中的仙山,是梦幻中的世界。汤雨生说:“予观大涤子画独多,以《罗浮图》为最。”今尚存世的《罗浮图》册(普林斯顿大学和柏林艺术博物馆各藏有一册),寄寓着他内心的企望。他要做一个罗浮山中的仙客,那里是他的故乡、故国,又是他生命的故园,他的梦幻的理想就在那仙雾中蒸腾。

石涛诗画中还有一种眷顾精神,他的心灵似乎永远在回溯,并非要返回过去,也不是要躲避当下,他是通过艺术,在回味那曾经有过的一切繁华。一切都不可挽回地逝去,一切的影像都在心灵的西风下萧瑟飘零。石涛喜欢玩味这时间的美感。石涛的画如同留住过去影像的相册,他不时地一帧一帧打开,重温过去的时光,感受时间流动背后的失望、凋落,也在享受过去的斑斑陈迹所给他带来的荣光。这包括对故国的眷顾(如谒明孝陵),但更多的是对人生的深省,他是在回溯中品味人生的美感,怀念那个失去的时代,也在深化自己对人生的体验。

每一顾而三回首,构成了石涛独特的艺术魅力。这也是楚辞的精魂。

石涛到了金陵之后,命其室为怀谢楼(以宣城的楼名来命名);到扬州之后,他自号为“枝下人”;到了生命的最后几年,又称自己的居所为“大本堂”。一下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故国,回到了家乡,回到了自己的生命之本,也回到朱氏王朝最显耀的太祖时代,时光在他这里倒流了。怀古是石涛画中的主题之一,他平生不知画了多少怀古图,真所谓“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他的多本金陵怀古图册其实抒发的就是这样的精神。他在《秦淮忆旧图》(此图现藏美国克利佛兰博物馆)的题跋中说:“沿溪四十九回折,搜尽秦淮六代奇。雪霁东山谁着屐,风高石壑自成诗。应怜孤老长无伴,具剩槎牙只几枝。满地落花春未了,酸心如豆耐人思。”生命中他就是这样,沿着四十九折之回溪,东山雪霁,空旷静谧,不断地去寻找,寻找过去的残花剩蕊,他在把玩残花剩蕊中,“酸心如豆”;却在如豆的酸心中执着地把玩。

《清凉台》(今藏于南京博物院)虽然谈不上是大制作,无法与他动辄几丈有余的长卷相比,但负载的情感却是这样沉重。此图墨色沉、风味迷蒙、笔致迟滞,笼罩着浓浓的怅惘气氛。上题有诗云:“薄暮平台独上游,可怜春色静南州。陵松但见阴云合,江水犹涵白日流。故垒鸦归宵寂寂,废园花发思悠悠。兴亡自古成惆怅,莫遣歌声到岭头。”他告诉自己不要沉沦在此惆怅中不能自拔,却无法制止地向这笔下播去凄凉的衷曲。他心中的清凉台,被笼上一种凄凉意。

期望,是面向未来的;眷顾,是导向过去的。石涛是将现在放到过去和未来的时间之轴上,审视、思量,感受它的冲撞,心灵被时间的车轮重重地碾过,他得到的是痛苦,是痛快,沉着痛快的痛苦,他享受着孤独,享受着自己不断被粉碎,享受着一切都永远不可重复的迷幻,他在意识的天女散花境界中生存。如那迷离的潇湘水,这就是他画中那听不完道不明的洞庭乐。就像他笔下的雪庵和尚一样,急棹滩中流,朗诵一叶,辄投一叶于水,投已辄哭,哭已又读。任凭这一切撕碎自己。

石涛的诗作中充满了不可实现的叹惋,明知不可,还要奋力地回旋,将绝望当希望观,在吟玩绝望中自怜。正像他的朋友张少文在题其画时所说的:“寒夜灯昏酒盏空,关心偶见画图中。可怜大地鱼虾尽,犹有渔竿老钓翁。”世界中已经没有了鱼虾,可钓翁还是独自垂竿。屈原将无可实现的理想化作天国的俯瞰,将不可复原的家国影像糅进了他的诗情画里。

不能实现的,在想象中描画它;破灭的,在心灵中复原它;逝去的,就在记忆中追逐它;宇宙永远没有回答,那就化作风,化作云,化作晨曦,化作晚霞,那就是我需要的回答。石涛绘画的意象就是这样,具有无可奈何的美感,迷离的美感。

石涛艺术世界中有两种格调,一是幽怨的格调,一是迷幻的格调。

石涛的作品中多笼罩着一种淡淡的哀愁。不像《离骚》式的狂风大作,却像《九歌》等篇章那样,有悠悠的愁怨,如清晨洞庭湖上的烟波,似有若无,似淡实浓,渺茫而不易把捉。《九歌·湘夫人》开章便云:“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秋风萧瑟,洞庭波起,在浩渺的天际,置进理想的影像,在迷离的影像中,置入淡淡的哀愁。石涛的艺术世界中充满了这种哀怨。《上元感怀》诗二首,其一云:“老去欢心强不来,儿童笑问故徘徊。只凭锣鼓轰天震,未觉花灯彻夜催。国富喜闻珠宝贱,民穷怕见火生灰。大家收拾关门坐,免使痴情泪眼开。”其二云:“院道兴灯挤不开,阿翁尤自者徘徊。不知几点穷酸泪,滴尽江南皮髓来。去日语言难再觅,流风说鬼调新裁。由他把作秧歌唱,大地皆然爆冷灰。”所谓“不知几点穷酸泪,滴尽江南皮髓来”,石涛的诗和画就浸染在这斑斑泪水之中。

石涛的艺术世界充满了“可怜之境”,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凄婉,何处不可怜的自爱自怜。他的艺术不是要去博得别人的同情,为之掬一把辛酸之泪,他玩味凄楚,玩味苍凉,玩味不愿如微花飘落的执着。因其有永无停息地对理想境界的呼唤,故而楚楚可怜。石涛在《庚辰除夜诗》序中说:“庚辰除夜抱疴,触之忽恸恸,非一语可尽生平之感者。想父母既生此躯,今周花甲,自问是男是女,且来呱一声,当时黄壤人,喜知有我。我非草非木,不能解语以报黄壤。而此血心,亦非以愧耻自了生平也。此中忽惊忽哦,自悼悲天。”如同夜晚等待情人的潇湘女子,在幽咽的缱绻中,把玩人生,自诉平生之志,在忽惊忽哦的叹息中,实现自我的超越。

石涛的诗画中,充满了一种迷幻色彩。这迷幻从幽怨中来。

前引《竹石图》,是石涛晚年竹画杰作,其上题跋云:“唐人有言:‘指挥如意天花落,坐卧闲房春草深。’今者人之所栖大涤耳,而高台压檐,大江无际,不胜其闲。而好为多事,每于风清露下之时,墨汁淋漓,掀翻烟雾,不自觉其磅礴解衣,而脱帽大叫,惊奇绝也。噫嘻,子猷何在,渊明未返,春遗佩于骚人,溯凌波之帝子。踌躇四顾,望与怀长,谁其问我,闲房而信手拈来,起微笑者,虽然今日从君以往矣,天下一时未必无解人,若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陶真逸得微无隘?”这沉着痛快、缠绵悱恻的格调是石涛的当家本色。“指挥如意天花落”,一语道尽石涛艺术的傲人之处,天花自落,襟怀自张,飘飘如蓬莱仙境,皎皎如月下烟波。他的画不是一味地放旷,而是细心地在旷达中置入迷离恍惚的情怀。

石涛有《题松竹梅》云:“铁爪攫云起蛰龙,翠葆忽降海山峰。玉箫欲歇湘江冷,素子离离月下逢。”(汪绎辰《大涤子题画诗跋》所录)前两句写松,第三句送竹,第四句写梅。玉箫欲歇湘江冷,凄楚可怜;而素子离离月下逢,缟衣素裳,仙袂飘飘,真是梅魂欲断。石涛以这梅魂竹韵来表达胸中凄楚可怜的情致。

翁山有题《石公种松图》诗:“师本全州清净禅,湘山湘水别多年。全州古松三百里,直接桂林不见天。湘水北流与潇合,重华此地曾流连。零陵之松更奇绝,师今可忆蛟龙颜。我如女萝无断绝,处处与松相缠绵。九嶷松子日盈手,欲种未有白云田。乞师为写潇湘川,我松置在二妃前。我居滩南忆湘北,重瞳孤坟竹便娟。湘中之人喜师在,何不归扫苍梧烟。”(《翁山诗外》卷三)屈大均真是石涛的知己,屈的仙气、石的缠绵,俨然而成宇宙的绝妙文章。

山水图册之二 22.9cm×18cm 天津博物馆藏


[1]田林《诗未》卷一,清康熙钞本。

[2]屈大均《广东新语》卷三《罗浮》:“蓬莱有三别岛,浮山其一也。太古时,浮山自东海浮来,与罗山合……故名罗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