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权与画变
在《兼字章》中,石涛讨论“一画”乃全体艺术之大法,由书画融合说起,其中“字画”概念多次使用,如,“一画者,字画先有之根本也;字画者,一画后天之经权也”;“虽有字画,亦不传焉”;“古今字画,本之天而全之人也”;“莫不有字画之法存焉”;等等。《画语录》的《运腕章》也谈到这一概念(“一画者,字画下手之浅近功夫也”)。
石涛讨论书画关系,为什么不直接说“书画”,而说“字画”?自唐代以来,讨论书法与绘画关系,一般所用的概念为“书画”(如张彦远、张怀瓘等论述)。这应该是石涛的有意选择,是为了由“字画”概念中抽绎出“由本源而孳生”的思想。汉字本来有文、字、书三个主要称谓,三者意有微别。“文”侧重本源性,“字”侧重滋生力,“书”侧重书写性。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叙》云:“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汉字称为“字”,有两重意思,一是言其出于“文”之本:此不仅言其象形基础,更强调是在对“天之文”仰观俯察中创造出的,“文”所重在以天地为本。二是标明其滋生演化之特点:字者,生生不已之谓也。善于在“文辞的陌生性”(在人们习以为常的观念中发现新意)中发掘理论要义的石涛,所重视的正是此内涵。在石涛看来,“字画”者,由文之本所滋生之画也。这个文之本,本之于天,本之于自然而然的创化之道。这也就是他的“一画”,或“一字”。一字一画为体,万字万画为用。故言书画者(涵盖一切艺术),不能失落这个本,失落这个发自根性、本源于创造的生生之源。
由此我们看本章的一段论述:“一画者,字画先有之根本也;字画者,一画后天之经权也。能知经权而忘一画之本者,是由子孙而失其宗支也;能知古今不泯而忘其功之不在人者,亦由百物而失其天之授也。”一画为经,万画为权。经为本,权为变,万变不离其宗;一画为祖,万画为子孙,字画犹子孙出于宗祖,不能失离这个根系。
经权,是佛学中的一对概念。经与权相对。经是诸法实相,是自性。而权者,“方便”之谓也,所谓方便法门。权,就是变。僧肇说:“见变动乃谓之权。”[1]般若学将经称为“实相般若”,将权称为“沤和般若”。沤,浪花。此以大海与浪花作喻。性为大海,沤和则言其浪花般示现。权根源于经,权乃经之用。说权,说沤和,就是言其无自性、变动不居的特点,说其必根源于自性的道理。摄述《肇论》的《宗本义》说:“沤和般若者,大慧之称也。见法实相,为之般若,能不形证,沤和功也。适化众生,谓之沤和。不染尘累,般若力也。然则般若之门观空,沤和之门涉有。涉有未始迷虚,故常处有而不染;不厌有而观空,故观空而不证。是谓一念之力,权慧具矣。一切之力,权慧具矣。”正道出了两种般若之关系。
经权,是石涛由佛学中借来论述他的“一画”学说的重要概念。《画语录》第三章《变化章》也说:“凡事有经必有权,有法必有化。一知其经,即变其权;一知其法,即功于化。”其中表达的思想,与《兼字章》“一画者,字画先有之根本也;字画者,一画后天之经权也”一段内涵相似。《笔墨章》亦云:“故山川万物之荐灵于人,因人操此蒙养生活之权。”《山川章》云:“高明者,天之权也;博厚者,地之衡也。”其中的“权”(或“衡”),都是指权变、运用、创造。经为性智,智为本;权为用慧,慧乃功能之释放。智本慧用,智慧相照,体用一如。在石涛画学概念中,权、变、化三个概念具有相近的内涵,但有细微区别。与权来源于佛学不同,变、化两个概念来自儒、道两家(变,主要出自《易传》;化,主要来自《庄子》)。石涛融会三家,敷衍其由性而示现、以变来创造、创造必化归于天之道的思想。
就像《肇论·宗本义》所说的“涉有未始迷虚,故常处有而不染;不厌有而观空,故观空而不证”,石涛的经智权慧思想,包括两方面内容:一方面,权慧之用不忘其本,不忘它是创造性根脉中的支系。另一方面,归本并不代表创造,权慧之用之在我,在活泼泼的真性呈露。石涛于此有精致的辨析,体现出这位艺术家罕见的思辨能力。
《兼字章》说:“天能授人以法,不能授人以功;天能授人以画,不能授人以变。人或弃法以伐功,人或离画以务变。是天之不在于人,虽有字画,亦不传焉。”
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没有法度,无由谈字画。这里的“天”,意为必然性,天予人以法,如你画画,必有法存焉,“无法则无限焉”。出一笔,则法必存。法固存之,而必有形,字画都有形,都有具体的法式。无具体的法式,何以称为书、画!或山水,或花鸟,或隶书,或正书,都有具体的法度。这就是他所说的“天”之“授人以法”“授人以画”(此中“法”“画”意同)。石涛的观点是要将既有的规定性和当下的创造力融合为一体,超越我法、他法的区隔,一任创造灵泉流出。
艺术创造不能匍匐在原有法度之上,《兼字章》认为,“功”在于我,“变”在笔下。作为一个艺术家,要有独特的创造,要出自真性,发挥“天”赋予我的创造力,即人在独特的生命体验中所获得的创造灵性。它是惟一的,不可重复的;是自然而然的“赋予”,不可剥夺,所谓“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
石涛强调,“功”在于我,不能自伐其“功”;“变”在我手,又不能以追逐变化代替创造。而这两点常常使书家画者陷入迷惘之途,争相竞逐,丧失艺术的品位。人自矜于创造,陶醉于权变,自恃其功,割裂自己与传统的关系,欲以己法代他法,石涛认为,这是忘记那个“本”“真性”,也即忘记“一画”“一字”所造成的。这样的字画,是没有生命力的,不可“传”于后。联系他在其他画跋中的论述,他对这两点体会极深,涉及他对书画艺术价值的系统看法。
第一,弃法以伐功。《兼字章》说:“能知古今不泯而忘其功之不在人者,亦由百物而失其天之授也。”“古今不泯”的意思是,古往今来有很多大师,他们的艺术跨越时代,成为后人步武之法式。但不少书家画者研味他们的作品,看到他们的成功,也想出人头地,也想创造百代不朽之作品,身虽谢世,名扬千古,何其美哉!石涛认为,他们知道别人之成功,不知别人何以会成功;羡慕别人的不朽,便在名扬千古欲望的驱动下策动自己的创造,这是极端目的性的行为。这些人只看到“功”,看到“古今不泯”,但没有看到,二王颜柳、荆关董巨等等流芳百世的大师之所以不朽,他们是“不求其功而得其功”。“烈士殉名”——若追求名声,必为名声所碾压。石涛打了一个比喻说,“亦由百物而失其天之授”,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兴焉,大自然无声无息,无名无利,却溥化天地万物。在他看来,艺术非目的之场,一切目的性的追求,终将是忘记“天之授”,忘记“一画”之本,必在历史的帷幕上隐然无踪。
石涛受到传统美学观念的深刻影响,无为独造,是其基本观点;非目的性,是其论艺的基本观点。石涛的“一画”论,是建立在深厚的传统哲学大厦之上的。石涛关于“功”的思想,如老子所说的“为而不有,功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庄子所说的“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是中国哲学的基本坚持。这也是《画语录》贵无为思想的体现之一。归于一画一字,所重只在自己发自根性的创造力的释放,而不是目的的追求。对此,石涛有很多切身的体会。他说:“此道有彼时不合众意而后世赏鉴不已者,有彼时轰雷震耳而后世绝不闻问者。”[2]曲学阿世,满腹机心,整天营造声势,蝇营狗苟,心中有逐鹿之场,画室如鲍鱼之肆,虽得当时之浮名,终究与真正的艺术无涉。而那些寂寞无为者,心有千古衷肠,笔有出尘之韵,往往其作品能自传于后。
“不求其名,而自得其名”,“不求其好,而自有其好”,这是石涛画跋中常常表达的观点。其晚年杰构《江天山色图》自跋云:“古人片纸只字,价重拱璧,求之不易。然则其临笔时亦不易也。故有真精神,真命脉,一时发现,直透纸背,此皆是以大手眼,用大气力,摧锋陷刃,不可禁当,令百世后晶莹不灭。”不求其名,而名自在。这“真精神”“真命脉”,就是得于“一画”“一字”之真性。他将拥有这样精神的人称为“透关手”——扭转乾坤之手。曾为任伯年家藏的石涛《山溪独坐图》,是石涛晚年一个夜晚醉后的作品,极为感人,参差的行书题下自己为艺的感受:“今时画有宾有主,注目一观,绝无滋味。余此纸看去,无主无宾。百味具足者,在无可无不可,本不要好而自好者,出乎法度之外。世人才一拈笔,即欲求好,早落下乘矣,极至头角具全,堪作底用?”[3]此作非赠与之作,醉来随意涂抹,没有赠与者和所赠者之区别,没有今之所谓赞助人和被赞助人之分野,醉来的狂野,突破一切外在的仪式化,卸下了一切“头角”,一任真心之流淌。此时可谓“天之在于人”。
石涛的“本不要好而自好”,以及他对自己的画常常表达出的令人印象深刻的自信,使人怀疑他是否有些傲慢自大,石涛的同代人也质疑过。如果这样,石涛也未脱为功为名去作画的窠臼。仔细体验石涛的论述,此当误解。他说:“余画当代未必十分足重,而余自重之。性懒多病得者少,非相知之深者,不得得者。余性不使易,有一二件即止,如再索者,必迟之又迟。此中与者受者皆妙。因常见收藏家皆自己鉴赏,有真心实意存之案头,一茗一香,消受此中三昧。从耳根得来,又从耳失去。故余自重之也。身后想必知己更多,似此时亦未可知也。知我者见之必发笑。”[4]这里透出几点信息,其一,石涛并不是说自己的画有多高的品位,他认为知音难得;其二,他作画只是为了自己的适意,顾不得其他;其三,他指出,一些鉴藏家只为金钱和装点门面,并不懂艺术,更不珍惜艺术。所以他自我叮嘱,为艺者当自重。由此看来,他的“自重”,与他的无功无名说并不矛盾。
石涛所标榜“一画”“一字”之真性,通过他在1705年的一段画跋中亦可窥出:
唐人有言:“指挥如意天花落,坐卧闲房春草深。”老者人之所栖大涤耳,而高台压檐,大江无际,不胜其闲。而好为多事,每于风清露下时,墨汁淋漓,掀翻烟雾,不自觉其磅礴解衣,而脱帽大叫,惊奇绝也。噫嘻!子猷何在,渊明未返,春遗佩于骚人,溯凌波之帝子。踌躇四顾,望与怀长。谁其问我。闲房而信手拈来,起微笑者,虽然今日,从君以往矣,天下一时未必无解人。若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陶真逸得微无隘?[5]
狂涛大卷的石涛,其实是至为细腻的,这段题跋,是他的“一画”“一字”说活生生的解说。这就是他的“至人无法,非无法也,无法而法,乃为至法”的真实内涵。
第二,离画而务变。为追求新奇,追求变化,为求一家之名,为发挥一派之长,片面追求与古人之法的不同,显露自己不同凡响的卓异,在石涛看来,这是“离画”——背离了“一画”的本旨,也是为目的性驱使的一种表现形式。一画之法,是变化之法,但不是为追求变化而变化。在《变化章》中,石涛主要谈反对模古、反对死于古人画下的倾向,所谓“某家皴点,可以立脚”“某家博我也,某家约我也”,激励人要“出一头地”。而《兼字章》则在说另外一种倾向,就是“自矜”之风。石涛于此体会多多。
他在1691年所作《搜尽奇峰打草稿》长卷题跋中说:“今之游于笔墨者,总是名山大川,未览幽岩,独屋何居,出郭何曾百里,入室那容半年,交泛滥之酒杯,货簇新之古董,道眼未明,纵横习气,安可辨焉。自之曰:‘此某家笔墨,此某家法派。’犹盲人之示盲人,丑妇之评丑妇尔,赏鉴云乎哉!”他对时人热衷于立门派的观念深为不许。在1700年前后,他有一段论画题语说:“今天下画师三吴有三吴习气,两浙有两浙习气,江楚两广中间、南都秦淮徽宣淮海一带,事久则各成习气。古人真面目实是不曾见,所见者皆赝本也。真者在前,则又看不入。此中过关者得知没滋味中,正是他古人得力处。悟了还同未悟时,岂易言哉?”[6]没滋味中,正是古人画中有滋味处;真正悟入的人,是不以花样文章显赫于人的人。他反对弄花样、玩噱头的倾向。他说:“画家不能高古,病在举笔只求花样。”[7]他有题画诗说:“书画从来许自知,休云泼墨意迟迟。描头画角增多少,花样人传花样诗。”[8]自己不知,但求人知,必无可知处。
他认为,艺道不是逞强争胜之所,“意求过人而究无过人处”。他说:“唐画神品也,宋元之画逸品也。神品者多,而逸品者少。后世学者千般各投所识。古人从神品中悟得逸品,今人从逸品中转出时品,意求过人而究无过人处。吾不知此理何故,岂非文章翰墨一代有一代之神理?”[9]带着创家立派的目的,终究还是一种功利的行为,与“一画”观所包含的无为说不类。
这里所说的“文章翰墨一代有一代之神理”,是石涛一生秉持的观点。他另外一句著名表述是:“笔墨当随时代。”[10]他有诗云:“悟后运神草稿,钩勒篆隶相形。一代一夫执掌,羚羊挂角门庭。”[11]
石涛的论述在今天都有很大影响,常常成为人们强调时代新变的说辞。但如果只看到石涛强调变化一面,很容易导入片面之途。石涛所谓一代有一代之艺术,笔墨当随时代,是要发挥人的创造力,不死于古人章句之下,但并不等于抛弃成法,自立我法,彰显自己独特的存在。石涛强调自性创造,但并代表突出晚明以来风行的“我心即宇宙”的主体性。如果这样,又滑向另外一种浅陋倾向。石涛一方面是“不立一法”(不以成法为我法),另一方面又是“不舍一法”(不是为超越古人之法而求变),所谓“不立一法,是吾宗也;不舍一法,是吾旨也”(《搜尽奇峰打草稿》跋)。石涛的完整表述是“一代一夫执掌”,“一代”只在“一夫”(自我的创造)之掌握中,而不是每一个时代都要换一种法。笔墨当随时代,当“随”在此时代中那创造者的自性。
石涛有题跋说:“此道见地欲稳,只须放笔随意钩去,纵目一览,望之如惊电奔云,屯屯自起。荆关耶,董巨耶,倪黄耶,沈赵耶,谁与安名?予尝见诸名家,动之此某家法,此某家笔意,余论则不然。书与画天生来自有一职掌,自足不同,一代之事,从何处说起?”[12]书画重要的是求“一夫”之“职掌”(前诗作“执掌”,意同),出自自性之创造,而不在为一代争名,也不在为自家立派。
由此我们看《画语录》之《运腕章》一段议论:“一画者,字画下手之浅近功夫也。变画者,用笔用墨之浅近法度也。”其中涉及“一画”,多被解释为“一笔一画”,其实这里深寓的就是讨论“画”与“变”的关系。天能授人以画,不能授人以变,变之在我。同时,也不能“离画而务变”,超越在法与变之间的斟酌,归于“一画”中。“浅近”,如同禅宗所说的打柴担水无非是道,浅,言其平常心,不造作,不忸怩,非目的,自然而然;近,言其在自身,不要求之于远,道无觅处,就在自己直接的体验中,如石涛所说:“学者自悟自证,不必向外寻取也。”重视自己下手处的功夫,控制住自己的笔墨,笔墨的变化是由“浅近法度”中转出,这个“浅近法度”,不是无法度,而是不以法度为法度,超越法度,就是最大的“功夫”。所以,他的变化法度说,其实是“不以法度为变”的变化观。
12开山水册之二 纸本设色 20.7cm×15.1cm 1688年 京都国立博物馆藏
[1]僧肇《注维摩诘经序》,《大正藏》第三十八册。
[2]此见美国纳尔逊-艾金斯美术馆所藏石涛款12开山水册中1开的题跋语。
[3]石涛《山溪独坐图》,香港佳士得2002年秋拍出现,任伯年旧藏。
[4]这段话为其《设色山水图》的题识,款“清湘陈人石涛写并识大涤堂下”。
[5]《竹石图》,今藏于广西壮族自治区博物馆,作于1705年前后,是石涛晚虽竹画之杰作。
[6]《跋汪秋涧摹黄大痴〈江山无尽图卷〉》,南京图书馆所藏,汪绎辰《大涤子题画诗跋》录有此段题跋。
[7]张大千所藏石涛10开《渴笔人物山水梅花册》其中1开之自跋,《大风堂书画集》,清湘老人专辑,台北:联经事业出版公司,1978年版。
[8]《松窗读易图》自题,图今藏于沈阳故宫博物院,作于1701年。
[9]广西壮族自治区博物馆所藏书画卷书法部分所书之语。
[10]见于波士顿美术馆所藏12开《山水大册》其中1开题识中。
[11]见王季迁旧藏、今藏于斯德哥尔摩远东文物博物馆两开山水图册中,此为石涛真迹。
[12]石涛赠丁长源之画。神州国光社1929年刊《释青溪释石涛山水卷》中影印此山水,上题有这段论画语,时在1691年。此画今不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