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里的光明

三 混沌里的光明

混沌里放出光明,是石涛艺术的重要特色,也是他对传统山川笔墨精神价值的发现。

在传统山水中,利用水墨创造一种明道若昧的气质,成为文人画家追求的崇高境界。文人画家有普遍追求光明感的意识,尤其于几无色相的水墨中追求光明,成为元代以来文人画的典型面目,因为他们要透过黑暗的宇宙,安顿人们艰困的心灵,也包括自己的心。董其昌说,他作画,是“放一大光明”。追求光明感,是董其昌山水的重要特色。如他的一些山水立轴,在画面的突出位置,一般都画有高树,树不多,一株两株不等,但处理得非常精细,疏树往往是他的画眼,如同一颗观照的心灵,俯视苍穹。王麓台说:“董思翁之笔,犹人所能。其用墨之鲜彩,一片清光,奕然动人,仙矣!”

这样的精神,在黄公望的山水中体现最为充分。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九峰雪霁图》,正如一件神秘而庄严的音乐作品,令观者流连其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此画绢本墨笔,作于他80岁时,笔墨老辣中见温柔。“九峰”者,多峰也。山峰一一矗立,如苍茫天际中绽放的洁白莲花。山如冰凌倒悬,装点着一个玉乾坤。雪卧群山,雪后初霁。画家没有画透亮的光影在琉璃世界中的闪烁,那样可能过于跳跃而外露,并不合子久的风味,而是画山峰沐浴在雪的怀抱中,色调微茫,气象庄严而静穆。山峦以墨线空勾,天空和水体以淡墨烘出,以稍浓之墨快速地勾点出参差的小树,山峰下的树枝如玉蕊摇曳,笔势斩截,毫无拖泥带水之嫌。这雪后静卧的群山,可以说不高,不远,不深,不亮,也不冷,通体透彻,玉洁冰清,不似凡间所有,又不失亲切。而这通体透灵的琉璃世界,居然是用水墨画出,真是不可思议。

而石涛在他的艺术中毕生追求这样的光明感。正如倪瓒说自己的枯木寒林是“源上桃花无处无”,石涛是在无光明处追求光明,在明道若昧的境界中,展现自己的精神净土。

1684年,石涛在金陵,与契友放谈,相与之间,不禁诗意大发,铺卷为画,作《万点恶墨图》,任由翻卷的墨点狂飞。读此画,一个狷狂的画家泼墨狂涂大抹的场景如在目前。画者题道:“万点恶墨,恼杀米颠。几丝柔痕,笑倒北苑。远而不合,不知山水之潆洄;近而多繁,只见村居之鄙俚。从窠臼中死绝心眼,自是仙子临风,肤骨逼现灵气。”石涛受二米云山墨戏影响,但二米墨法中透出一种优雅细腻的风格,与石涛这种丑墨翻飞的状况有别。而被董其昌推为南宗前驱的董北苑,风格几乎是“柔性”[1]的代名词,体现出古典传统的优雅风范,而石涛此画以粗笔狂扫,毫无此类雅正做派。石涛说,“从窠臼中死绝心眼”,他的画并不在恢复什么南宗正脉,更不在于什么优雅气味。而就笔墨与外在实在山水的关系而言,山重水复,优柔回环,自有远韵高致,翛然而有林下一种风流,雅之至也,但在他的笔下也无踪影,有的只是“村居之鄙俚”,不像一些打着“文人”名头的画家,总取会琴、品茗、观菊之类清雅精致的素材。在雅俗之间,石涛的画是俗的。石涛说,这既不合古法又没有雅韵的笔墨,是从他心灵中流淌出来的,是性情到了,随抛随掷而生,这是根源于“一画”之创作,“自是仙子临风,肤骨逼现灵气”——有无尚之美感。恶墨丑笔,无可名状之画,也有灵气绰绰,仙风飘卷。

山水花卉图册之八 28cm×33.5cm 上海博物馆藏

今藏于首都博物馆的《古木丛篠图》,卷前有“大涤堂”白文印起首,说明此为1697年以后的作品。是石涛生平不可多得的杰作,笔墨之纵逸不下《万点恶墨图》,而老辣古拙又有过之。其构图与《万点恶墨图》一样,都是“万点恶墨,几丝柔痕”。题识云:“出观音门入弘济寺,山口尽古木丛篠,石破见天,皆茫茫江水,今一念之不觉从十指中流出,奇哉奇哉,清湘老人济南窗余墨戏此。”弘济寺是金陵著名寺院,在中央门外,燕子矶旁,下临长江。此寺原名观音阁,明洪武年间建,此亦是旧朝重要景点。此作是回忆性作品,画江边约略之景,就是茫茫江水和怪拙的古松,笔墨老辣纵横中,不乏活泼趣味。他的心中已无画,手间流出的就是他此刻敏感的体会。石涛《秋兴八首》诗中也写道:“几欲拖筇上牛首,晚来弘济泛轻船。”后有李瑞清、陈衡恪、夏敬观等题跋。其中,陈衡恪题跋最精审:“石溪石涛两人画,衡恪生平最所笃爱,石溪善涩,故悟(此似悟,或为挥)墨如金石,石涛善用拙,故用笔如杵,石溪尚有画家面貌,石涛则一扫而空之,盖石涛天资在石溪上,钝根人岂能用拙耶?”


[1]陈传席《中国山水画史》以其为南宗柔性山水的代表,见《中国山水画史》,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198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