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之天与全之人

四 本之天与全之人

《兼字章》的“兼”,由书画相兼,进而论兼通诸艺,其纵深层次乃是论“天人相兼”。其“一画”“一字”之说,为创造之法、变化之法,但并不是由人——人的主观能动性(或主体性)去改造天,而是“本乎天而全乎人”,在于天人之间的“迹化”,在于创造“天之在于人”的境界。此中之“天”,是“无为自然之理”“自发自生之性”,并非外在自然之天地,更不是一套体现天地律令的规则。“天”是非外在的,是人自性之宇宙,是人的生命与世界契合的根本逻辑。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石涛这里使用的“天”,就是“一画”。人之合于天,就是由“一画”中转出一种创造动能,就会有圆满之创造。这样才能真正实现石涛所说的“全之人”。

故《兼字章》之“兼”,本质上是在说如何达到“全”——圆满俱足、无稍欠缺的生命圆融之理。

这样的观念,他在宣城时期(1666—1678)就已经初露端倪了。其《赠新安友人》诗云:“文章与绘事,近代宛称雄。最爱半山者,泼墨上诗简。拟以羲之画,一字一万同。独立兼老健,解脱瞿研翁。又爱雪坪子,落笔如清风。晓原黄山来,神参鬼斧工。吾友产天都,啸傲惊群公。向我谈笔墨,谁是称江东?山固不可测,水亦不可穷,欲求山水源,岂在有无中?”[1]其中谈到四位宣城画友(宣城近黄山,诗中有“吾友近天都”句):徐在柯(半山)、梅清、梅庚和蔡晓原。其中说亦佛亦道的画家徐半山“泼墨上诗简,拟以羲之画,一字一万同”,半山为诗人,又兼工书画,所谓“羲之画”,言其书画相融。泼墨上诗简,以诗融合书画,诗书画一体。“一字一万同”,一即是一切,一字一画,都是当下圆满的。石涛认为,以梅清为代表的宣城画人,虽出黄山,并非模仿黄山,而是脱胎于黄山,在“山色有无中”发明真性。他们的成就证明,得益于山川之助,出自自我真性,归之于笔墨之妙,本乎天全之人,以成“一字一万同”之大境界,是字画一道成功的铁门限。

石涛所说的“全”,是当下圆成,不可作部分见整体、以小见大之量上观。石涛的“一画”说,是发自根性的妙悟之道,那就必然是一种“大全”之道。《画语录》之《一画章》说:“行远登高,悉起肤寸,此一画收尽鸿蒙之外,即亿万万笔墨,未有不始于此而终于此。”又说,“一画之法立而万物著矣。”《氤氲章》说:“自一以分万,自万以治一。化一而成氤氲,天下之能事毕矣。”《资任章》说:“以一治万,以万治一。”都是在说“一画”乃是大全之法。一就是一切,一画就是万画,正所谓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国,每一幅有真精神、真命脉的画,都是“大全”。大,言其量之无限;全,言其靡所不包。

“一画”超越一切知识计量,万法归一,以“一”而生万有。“一画”有体用两端,《氤氲章》的“氤氲不分,是为混沌。辟混沌者,舍一画而谁耶”就包括体用两方面。就体上说,它是氤氲未分的混沌,膺有本原的“自性”,也可以说是创造的本体(creative itself)。就用上说,“一画”具有创造的动能,也就是他所说的“辟混沌者,舍一画而谁耶”,处于将发未发的状态,秉承着“自性”去创造。这两端若以佛学的词语来表达,就是上文所说的“智本慧用”。石涛的“一画”,或者“一字”,是秉承自性创造的原则去创造,但尚未创造,这就是我反对将石涛的“一画”解为“一笔一画”的根本原因,一笔一画是具体的创作开始,是“一画”原则在创作上的落实,而非“一画”本身。正因为它不是一笔一画的具体行为,我们说“一画”(或“一字”)是大全之道方有可能。

“一画”既不是一个具体的起点,也不是一个终然的归结。石涛提出“一画”,不是要归于某个抽象的“道”,某个更合理的、具有决定性的真理。如果说“一画”是一种抽象的绝对的终极真理,以此取代那些偏狭的、残缺的、片面的道理,那是程度的变化,这是对石涛的绝大误解。“一画”是将一切创造的起点交给生命真性,交给艺术家集纳于平素、濬发于当下的直接体悟。他的大全之道,即如其《题卓然庐图》诗中所说的:“四边水色茫无际,别有寻思不在鱼。莫谓此中天地小,卷舒收放卓然庐。”[2]当下圆满,在性灵的飘卷中,无小无大,一切知识的、计量的盘算烟消云散,“量”之不存,何有大小多寡?“一画”是当下圆满、目前便见。当下,就时间而言,即此顷。目前,就空间而言,即此在。在当下目前的妙悟中,挣脱时空的铁网,在无分别的境界中,一任真性发出。由此方可臻于以一治万、以万治一的境界。以一治万,以万治一,本质是无万无一。无万无一,是谓超越。

《兼字章》谈兼通诸艺之道,将理论的重心放在“大全”之上。“大全”之旨,一为无极:从“时之极”角度言之,它是无始的,并非发自某个时间源点,并非为此源点所生发出的既定法度所决定;从“理之极”角度言之,它又是无终的,并非导向一个外在的道、理,一个外在决定者。而是两头共截断,任由“一心”自潺湲。一为无量:不可以知识分别,不可以多寡计量。大全论不是以有限去追求无限,而是消除人有限无限区隔的迷思。

《兼字章》开始一段说:“墨能栽培山川之形,笔能倾覆山川之势,未可以一丘一壑而限量之也。古今人物,无不细悉,必使墨海抱负,笔山驾驭,然后广其用。所以八极之表,九土之变,五岳之尊,四海之广,放之无外,收之无内。”

这段话由笔墨来谈他的“大全”论,表面看来,是论笔墨表现力的丰富(量的广延),其实是从本质上来谈笔墨“至大无外,至小无内”(无量)的道理。石涛谈山水画,不能为山川之外在表象所障目,山川由笔墨创造而成。而书法也是运笔墨而出,石涛由笔墨论书法、绘画两种艺术之共通。而笔墨,并非以笔蘸墨染于纸上这么简单,在石涛看来,笔墨是山川大地融汇于性灵、出之于毫端的动力形式,是蒙养生命之所得,是“氤氲”天地之所成。笔墨者,蒙养生活之所得,氤氲天地之所凝。它向外而融摄山川大地、会聚自己鲜活的生命体验;向内而形成画中丘壑,由此创造出一个独特的生命宇宙。笔墨是连接人——这一创造主体与天地宇宙、画中意象的关键环节。所以一丘一壑,表现的是画者胸中的气象。他由笔墨基础,转出其“兼字”之主旨,说书画都根源于天地宇宙的创造特性。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笔墨是自我的、独特的,是性灵的呈露,是摄世界为书画之影迹。性灵之无极(非为某种法度控制,亦非为证明某种终极价值标准而存在),笔墨之功用亦无极也。这就是他所说的“广其用”——无所用为用,是为大用。人发自真实性灵,会通于天地万物,以这样的精神去创造,虽是自我的、个别的,瞬间完成的,却可以“八极之表,九土之变,五岳之尊,四海之广,放之无外,收之无内”。无外者,言其至大无限之量;无内者,也言其至细无遗之能。

本章的最后一段为全篇作结,就在谈一画兼而全之的“大全”意:“天之授人也,因其可授而授之,亦有大知而大授,小知而小授也。所以古今字画,本之天而全之人也。自天之有所授而人之大知小知者,皆莫不有字画之法存焉,而又得偏广者也。我故有兼字之论也。”

这里由对知识的分析,来谈“本之天而全之人”的问题。天之授人,讲人的禀赋问题。人的气质不同,禀赋有异,习染也有不同,如同《笔墨章》所说的“人之赋受不齐”,所以对诗书画印的理解也有深浅之别,因而造成艺术品质差殊的现象。然而,虽然人受到禀赋习染理解力等外在因素的影响,关键还是在于自己的态度,自己生命体验的深度,在于性灵的独特创造,在于自己超越种种外在因素的可能性。这就是他所说的“本之天而全之人”——成之在我。“全”,是一种超越之道。

“大知”“小知”的概念来自《庄子》。《庄子·齐物论》说:“大知闲闲,小知间间。”知者,知之也,此“知”为动词;所知者,此“知”为名词。闲闲:郭象注云:“此盖知之不同。”《经典释文》:“简文云:广博之貌。”大知闲闲,指求知的深、得知的广。间间,郭注:“有所间别也。”意为区别。小知间间,形容知识偏狭,善于钻牛角尖。此二句以形象的语言,描述知识的差异性以及人陶醉于知识分别中的现象。《逍遥游》云:“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小知大知,是知识的分别见,是人的计量观,是“以人为量”,而非“以物为量”。此段论述也在说人在知识阴影下挣扎所带来的对世界非真实的认识[3]

石涛说:“自天之有所授而人之大知小知者,皆莫不有字画之法存焉,而又得偏、广者也。我故有兼字之论也。”此中偏、广之说,也即庄子所说的“大知”“小知”,是一种知识的分别见解。因为人们禀赋、习染以及知识获取上的深浅多寡,所以对待“字画”的理解也有不同,在创作中便有种种不同的“法”的限制,自性创造不彰,常常沦为某种知识、法度、目的的奴隶。

石涛说,正是鉴于这样的状况,他才提出“兼字”之说(此章最后一句话:“我故有兼字之论也”)。他提出的“全之人”的创造方式,不仅强调创造在我,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的“创造权柄”,更强调以“全”——非知识、无计量的自性妙悟,超越法度限制。天之所授以法,“无法则限也”,没有法则无规定性,所谓不离一法;同时,创造在我,又要超越法度,所谓不立一法是也。由此方是大全之道。

12开山水册之三 纸本设色 20.7cm×15.1cm 1688年 京都国立博物馆藏


[1]此诗见中国嘉德2013年春拍之石涛《自书诗二十一首》之第八页,此为石涛真迹,作于晚年,所书诗为其宣城时期所作。

[2]《卓然庐图》,今藏于上海博物馆。款题:“己卯四月奉赠尧臣年世翁博教,清湘大涤子写。”作于1699年。“小中现大”,此用《楞严经》中语,参见该经卷四的论述,该经说:“一为无量,无量为一,小中现大,大中现小。”

[3] 《庄子·外物》云:“去小知而大知明。”郭象注:“小知自私,大知任物。”这里的“大知”,不是与“小知”相对的知识见解,而是超越一切大知、小知的无量之见解。与《齐物论》《逍遥游》中所论之“大知”说法又有不同,但整体思路是一致的,只是概念使用有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