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俗同识
石涛的书法出于苏黄一路,其诗学思想也受黄庭坚影响,江西诗派的“点铁成金”“夺胎换骨”思想,在他的画学理论中有或明或暗的影子。《氤氲章》说,“尺幅上换去毛骨”“脱夫胎,非胎脱矣”,而《脱俗章》讨论从古法里脱出新生,在世俗里洗练风神。它涉及绘画创作中知识的运用和如何面对具体生活等问题。石涛认为,不能躲到古法中寻求智慧,也不能在画室里暗自扪摸,必须直面世俗的世界,直接的生命体验是绘画智慧的惟一来源。
《脱俗章》全文如下:
愚者与俗同识。愚不蒙则智,俗不溅则清。俗因愚受,愚因蒙昧。
故至人不能不达,不能不明。达则变,明则化。受事则无形,治形则无迹。运墨如已成,操笔如无为。尺幅管天地山川万物而心淡若无者,愚去智生,俗除清至也。
《脱俗章》开篇说:“愚者与俗同识。愚不蒙则智,俗不溅则清。俗因愚受,愚因蒙昧。”在汉语传统语汇中,愚、俗二概念均具有相反之涵义:愚,有愚蠢义,它是“智慧”的反面,又有“大智若愚”的最高智慧义。俗有世俗、俚俗、甜俗等种种负面义,又具有呈现人生命真性的活泼存在义。石涛利用这相反相成的意义特点,玩起了语义循环的游戏,论述他的大智若愚、大俗若清的道理,为他的“一画”说张目。
因为涵义不同,石涛的理论推阐,往往来自语义的暗转,它会给理解带来困难。但这种论述逻辑一旦解会,又能增加理论本身的力量。“愚者与俗同识”,石涛的意思是,愚蠢而缺少智慧的人与世俗中的声利之徒具有相似的识见。接下“愚不蒙则智”一句是说,愚与智相对,然又相生,不被知识、法度的乌云蒙蔽,从生命真性出发,归于“一画”,就显露出最高的智慧。这智慧的“愚”,不是蒙昧无知,而是依循内在生命的逻辑而自然释放,不受先行的理性、法度制约。这样的“愚”,意味着外在附加重重羁绊的解去,石涛称之为“愚去智生”。此“愚”如老子“大智若愚”之“愚”,不是知识的匮乏、识见的短浅,更不是等同白板,它只是剥去人们生命真性的外在系缚(如庄子所言“解其天弢”“堕其天帙”),是依其本然而呈现的生命本身。愚,是对知识的超越,不是对知识的屏弃。这样的“愚”,同于石涛奉行的“拙”道,是超越分别见的浑朴状态。
石涛说:“俗不溅则清。”俗与清相对,也彼此生发。不“溅”上世尘,不被外在的利欲所诱惑,不以世俗的习惯思维方式来判断,不以目的性的追逐(如画者对名的追逐)为创作动机,人本然的生命真性就不会被“溅”,保持清真。如石涛诗所云:“但不着尘俗,皆当附凌云。”[1]在石涛看来,荡涤俗念,不是对茫茫红尘的逃避。心中不清净的人,即使在迥绝人寰的清清世界中,也有可能芜秽不堪。清,是对世俗的超越,不是对世俗的背离。真正的脱俗,是一念心清净,处处莲花开,此便是“俗除清至”。在这里,也可看出石涛佛学的思想理路。大乘佛学认为,人心本净,客尘所染。一切众生都有如来藏清净心,它是圆满俱足的生命觉体,此心是不会被污染的,也不会消失,只是易为遮蔽。俗除清至,乃如拨云见日,让莹然的生命真性呈露出来。
石涛认为,为知识法度羁縻的“愚”和为世俗欲念诱惑的“俗”,又是相互推荡的。俗念重重,是由人们观念中的种种妄想所推动的,此即石涛接下所说的“俗因愚受”。如有尊卑高下之识,有物我、人我之分,作品就失落了平和之心;如有以古法、他法为栖身之地的心念,笔墨就有柔媚之态;如有出人头地、另出他门的目的,画中就有了喧嚣。同时,人们认识和行为上的种种妄见,又是在俗念的蒙蔽中形成的,即石涛所谓“愚因蒙昧”。就像庄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故事所昭示的那样,俗世中的种种欲望,会灭没人的真知,声色渔利世界的留恋,最终使自己愚昧不堪。俗因愚受,愚因蒙昧,二者相互推荡,使人失落本真,远离“一画”,识见趋于机心,俗念驱使欲望,山林野逸之风渐无,鲍鱼之肆气味则日增。
石涛这段表述突出了两条,一是发掘自己生命深层的本然智慧,一是重视当下直接的生命体验。二者又可归于一个要点,就是在直接的妙悟中呈现真性。就前者而言,要回归内在生命的自觉,不待他成而成;就后者而言,一切艺术,一切真正的生命创造活动,都不能脱离活泼泼的生命实在。石涛说,“搜尽奇峰打草稿”,又说,“字经三写乌焉马”。一画,是自觉的,而非他觉;是当下自成的,而非他成。
总之,道在人心中,清在世俗里。智慧是由脱略知识而取得,所以即愚即智;清澈由摆脱俗念而获取,所以即俗即真。在老子,“天得一为清”,清从“一”中来;在石涛,“一画”为至法,清从“一画”中来。由此看来,此章名“脱俗”,不是离俗,而在即俗即真。愚拙在本真,即俗在平和。
我们可以通过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石涛《对牛弹琴图》来延伸讨论。这幅画作于1705年前后,当时此画一出,曾在扬州引起轰动。作品的图像以及石涛的多首题诗表达的思想,几乎可以为《脱俗章》作注解。“对牛弹琴”这一成语本来的意思是知音难觅、不被理解。“牛”是粗鄙的,不懂人间美的音声,其中也融入雅俗之辨的内容,所谓《高山》《流水》,曲高和寡;对牛弹琴,无人能识。而优游于道禅哲学中的石涛,思想旨趣在即俗即真、于尘中出尘,二者差异颇大。石涛作《对牛弹琴图》,反其意而用之。画中表现的不是弹者与牛的“不解”,而是二者的妙然契会。弹者抚琴,琴声未成,而牛却侧耳倾听,表现的正是禅家所谓一种无弦琴、惟君听得清的思想。此画画成后,当时在扬州为官的曹寅、顾维祯、杨中讷等名宿题有长诗,石涛和诗多首,敷说他即俗即真的思想。石涛诗中说,“世上琴声尽说假,不如此牛听得真”,我与牛所构成的世俗世界,与一切外在忸怩作态绝缘,自有清真。“牛也不屑学人语,默默无闻大涤子”,二者有深深的契会。在这里,雅俗的高墙轰然塌下。
石涛的和诗中说:“牛声一呼真妙解,牛角岂无书卷在。”不必去追求外在于我的玄妙之道,在牛的一声呼应中,终极价值的迷思被解构;那沉沉历史中的种种繁冗叙述,在牛角的晃动中也变得没有价值,价值就在松荫下、溪涧边的当下怡然的体验境界里。唐寅曾作《葑田行犊图》,画一人骑牛躬耕归来,在松荫下意态悠闲,不徐不疾。自题云:“骑犊归来绕葑田,角端轻挂汉编年。无人解得悠悠意,行过松阴懒着鞭。”汉编年,就在牛角上。石涛表达的意思正与唐寅相合。即俗即真,剥离重重妄见,恢复当下即悟的活泼生活。便是石涛《对牛弹琴图》的本旨。
[1]此见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清湘书画稿》中兰竹一段的题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