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即海 海即山
石涛与黄山,绝不止于一座山与一位画家的故事,石涛画的灵魂是黄山铸就的,虽然我们可以说他属于种种画派,但黄山的“天地权衡”“乾旋坤转”,是其艺术的基础。1666年,他24岁,初见宣城画派领袖梅清,梅清写道:“石涛飘然至,满袖生氤氲。手中抱一卷,云是黄海云。云峰三十六,峰峰插紫玉。汗漫周未能,揽之归一掬。始信天地奇,千载迟吾师。笔落生面开,力与五丁齐。觌面浮丘呼,欲往愁崎岖。不能陵绝顶,踌躇披此图。”石涛的黄山之作深深感染梅清。他又说:“石公烟云姿,落笔启遥想。既具龙眠齐,复擅虎头赏。……一为汤谷图,四座发寒响。”老到的艺术家梅清看出了石涛作品中所蕴涵的独特气质。他又说:“手捐片云归江东,梦中飘渺碧霞上。碧霞峰正青,忽然接黄海。石公贻我图,恍惚不可解。……我写泰山云,云向石涛飞。公写黄山云,云染瞿硎衣。”[1]梅清看出了自己的艺术与石涛有某种相契合的内涵。
京都泉屋博古馆藏石涛山水精品册12开,是关于黄山景致的写生,此册画出了黄山的灵魂。拖尾何绍基跋云:“画至苦瓜和尚,奇变狡狯,无所不有矣。最其得意迹,则黄山之松也。万山青破中,着古怪衲子,如吸云光饮涛绿者。盖苦瓜自写照耳。顾尝闻六舟上人谈及黄海之游,不惟村烟绝踪,佛宇亦罕憩眠食饮,或竟曰:不得其处,虽耆游者,少至焉。因知名山灵境,惟其与人世隔绝,故松气石色云月光俱自成古旷,与太清接。苦瓜必恒造斯域,得其荒空灵异之趣。故画家无不心师造化,无如此老之真得髓也……”
黄山,因其终年在云雾中蒸腾,又称黄海。人们登上黄山,总在雾霭中行,站在黄山的高峰处,群山如浮沉于万顷波涛中。他早年作有《前澥观莲花峰》,诗说:“海风吹白练,百里涌青莲。壁立不知顶,崔嵬势接天。云开峰随地,岛阔树相连。坐久忘归去,萝衣上紫烟。”[2]莲花峰是黄山最高峰。澥,通海。前澥,即前海。这首诗写山,表达的却是关于海的感受。光明顶是黄山高峰之一,石涛早年有《光明顶》诗云:“黄海银涛泛滥铺,不期方域具方壶。置身已在光明顶,云际归来住足无?”[3]黄海银涛给了他天国的驰想。今藏于香港至乐楼的《黄山图》长卷,于一片波涛中数点奇峰在浮沉,海的汪洋恣肆给人的印象极为深刻。
《画语录》中有《海涛章》,此章不是写如何画大海的道理,而是讨论“山即海,海即山”的观念。石涛说:“海有洪流,山有起伏;海有吞吐,山有拱揖;海能荐灵,山能脉运。”这几句写大海与高山具有相通的特性。大海的汹涌波涛、吞吐世界之势,山也具有;大海的神妙莫测,脉运万里的山势也具有。对山要作海之观。自山的角度观之,石涛说:“山有层峦叠嶂,邃谷深崖,巑岏突兀,岚气雾露,烟云毕至,犹如海之洪流,海之吞吐。此非海之荐灵,亦山之自居于海也。”山的这种如海的特性,并非大海所赐予的,而是其“自居”——自己本然具有的。大海也具有与山相通的特性:“海亦能自居于山也。海之汪洋,海之含泓,海之激啸,海之蜃楼雉气,海之鲸跃龙腾,海潮如峰,海汐如岭。此海之自居于山也,非山之自居于海也。”海具有此类山的特性,也是天地造化精神的体现,并非山所赋予的。
在他心目中,山就是海,海就是山。在他意识的抚摩中,一切都在喧腾中,直立的山也飘动起伏。他的《余杭看山图》《搜尽奇峰打草稿》等传世名作,也有此一风格,都是满纸混沦,波动不已,不是山之曲,而是海之歌。没有不增不减的平静,只有狂涛怒卷。1691年所作的《搜尽奇峰打草稿》是山海相通的典范之作。后有徐云(东皋)评此画:“三车解悟吾师去,留此波涛觉后人。”石涛此画中的“奇峰”,毋宁以“波涛”视之。
《海涛章》表达的观念,也是在回应传统画学的命题: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仁者静,智者动。孔子的这一观念,后来成为中国画学的法式。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说:“近者画手有《仁者乐山图》,作一叟支颐于峰畔;《智者乐水图》,作一叟侧耳于岩前,此不扩充之病也。盖仁者乐山,宜如白乐天《草堂图》,山居之意裕足也;智者乐水,宜如王摩诘《辋川图》,水中之乐饶给也。仁智所乐,岂只一夫之形状可见之哉!”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成为表达某种道德观念的符号。这样的影响在画界非常普遍。画者学画,向外面对的是如《唐六如画谱》《顾氏画谱》《芥子园画谱》之类的图像法式,向内面对的是这种固定的道德负载,也就是石涛所说的“法”。清戴熙说:“有离物而悟者,有即物而悟者。孔子于天地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于山川曰:‘仁者乐山,知者乐水。’于植物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于动物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乾坤之内,宇宙以来,无一物不可觉悟。”[4] 艺术创造力往往淹没在这样的法度控制之中,这不是“觉悟”,是被告知。
《海涛章》通过山、海相通,潜在地敷衍以“一画”为中心的创造学说。石涛说:“若得之于海,失之于山,得之于山,失之于海,是人妄受之也。我之受也,山即海也,海即山也。”他所谓“妄受”,是执着于山海表象去刻镂形似,执着于前人法度去揣摩其观念的负载。从别人的“法门”进入,失落了自己的门户。他的“真受”,就是由自我深心的体验中发动,超越表象,体察乾旋坤转的生生不已的创造精神,由此进入,方是真法门。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石涛的“我之受也,山即海也,海即山也”,不是简单地抹去山与海的外在规定性,而是强调由自己的真实生命体验入手。石涛有一段画跋,可作为本章之补充:“山川万物之具体,有反有正,有偏有侧,有聚有散,有近有远,有内有外,有虚有实,有断有连,有层次,有剥落,有丰致,有飘渺,此生活之神大端也。故山川万物之荐灵于人,因人操此蒙养生活之权。苟非其然,焉能使笔墨之下有胎有骨,有开有阖,有体有用,有形有势,有拱有立,有蹲跳,有隐伏,有冲霄,有崱屴,有磅礴,有嵯峨,有巑岏,有险峻,一一尽其灵而足其神。”[5]石涛认为山川形势之特点,是为了呈现造化生机、呈现画家活泼泼的生命智慧而存在的。
日本京都国立博物馆藏有石涛《山水图册》[6],此册本12开,现存11开,作于1688年。此册笔法纵逸,属粗笔山水一路,然用思微茫,脱略形似。无论用墨、着色,还是构图独创性等方面,都有新面貌,是石涛山水转换时期的重要作品。这套册页活生生地传达了石涛“山即海、海即山”的含义。只是率性而出,以意识的手,抚摩山川大地,不在乎是山,还是海,无论黄山、庐山,还是其他什么山,他画的是自己“意识的云”,他的“乾旋坤转”哲学。《海涛章》最后一句说,“皆在人一笔一墨之风流也”,于此册得以见之。
他的传世名迹《搜尽奇峰打草稿》,其实就是山海浑融的杰作。以海浪式的精神来画山,群山绵延,呈波浪式推进。中国美术馆藏有石涛山水册页,12开,其中有一幅《精选一千峰》图,颇有思致。石涛以水法画山,以润笔淡墨一圈一圈地连环地展开,波浪起伏,海涛排天。飞舞的笔致,躁动的情绪,渲染出特殊的情绪。
兰 涤砚草堂藏
[1] 以上三首诗均见《天延阁删后诗》卷十二,是石涛初至宣城时,梅清题其《黄山图》所作之诗。
[2]京都泉屋博古馆所藏《黄山八胜图册》1开题有此诗,另见《自书诗二十一首》(嘉德2013年春拍),其名为“游黄山坐前澥观莲花峰”。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5开《石涛石溪行书诗翰》,其中有一页书此诗,名“前澥观莲花峰”。
[3]诗见胡积堂《笔啸轩书画录》卷下《僧石涛书画册》。
[4]《书蔡某数点梅花室图后》,《习苦斋集》卷三,清刻本。
[5]《江干访友图》上石涛自跋,图今藏于中国美术馆,《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编号为京3—077。
[6]西上実以此画名为《黄山图册》。见北京故宫博物院《紫禁城》杂志2014年7月号西上《石涛和芥子园画传》一文。本为谭嗣同(1865—1898)旧藏(本册总跋页“远遗堂印”白文方印,即为谭氏之印),后为唐才常(1867—1900)所有,才常子唐有壬(?—1936)转给时任南京总领事的日本外交官须磨弥吉朗(1892—1970)。户田祯佑、小川裕充《中国绘画总合图录续编》第三卷第272页影印此册,编号为JP104—054,今归京都国立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