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取 任

二 取 任

《资任章》在谈受任之后,笔锋一转,谈资任的问题。他说:“有是任者,必先资其任之所任,然后可以施之于笔。如不资之,则局隘浅陋,有不任其任之所为。”

“有是任”指表达山川蒙养生活之弘任。“必先资其任之所任”,资即资取、酌取。“资其任”的“任”,是天地之“任”,这个“任”显然不能解释为任务,而是天地的化育力或创造精神。“必先资其任而任”一句话的意思是:绘画以表现天地精神为大任,要完成这一大任,必须循其本,即酌取天地的创造精神才能实现。如果仅局限于绘画的技法或者停留在涂抹外在形态上,则“不任其任之所为”(其所为则不能胜任表现天地精神的大任)。石涛这里说的取任,就是取天之任,正像牟宗三所说的,这个天或者天道,也就是“创造性的本身(creativity itself)”[1]。根据这一思路,石涛接下去论述如何“取任”,即如何酌取天地创造力的问题。

他说:“且天之任于山无穷:山之得体也以位,山之荐灵也以神,山之变幻也以化,山之蒙养也以仁,山之纵衡也以动,山之潜伏也以静,山之拱揖也以礼,山之纡徐也以和,山之环聚也以谨,山之虚灵也以智,山之纯秀也以文,山之蹲跳也以武,山之峻厉也以险,山之逼汉也以高,山之浑厚也以洪,山之浅近也以小。……山有是任,水岂无任耶?水非无为而无任也。夫水,汪洋广泽也以德,卑下循礼也以义,潮汐不息也以道,决行激跃也以勇,潆洄平一也以法,盈远通达也以察,沁泓鲜洁也以善,折旋朝东也以志。其水见任于瀛海、溟渤之间者,非此素行其任,则又何能周天下之山川,通天下之血脉乎?……”

这里谈的天任山任水的“任”和上文所说的任务之“任”意有不同,石涛这里所用的“任”的意思正是其古意:生长滋化。

“任”有生成、化育意。《墨子·号令》:“安国之道,自任地始,地得其任,则功成,地不得其任,则劳而无功。”《吕氏春秋·孟春季》:“凡生非一气之化也,长非一物之任也。”又云:“一人治之,十人食之,六畜皆在其中矣,此天任地之道也。”

在古汉语中,任常借为妊,《大戴礼·保傅》:“周后妃任成王。”卢辩注:“任,借为妊。”《汉书》卷九十七外戚列传:“任身十四月乃生。”高诱注:“任,借为妊。”同时,任的同源字多有生育、生成、滋养的意思。如壬,《说文解字》卷十四下:“壬,位北方也。阴极阳生,易曰:龙战于野。野者接也,象人怀妊之形。”在方位上,天干中的壬属北方,此位于阴气至极阳气始生处,有孕育之意。《释名》卷一:“壬,妊也。阴阳交物,怀妊也,至子而萌也。”《史记·律书》:“壬之为言任也,言阳气任养万物于下也。”另,荏,《齐民要术》卷三:“荏则随宜,园畔漫掷,便岁岁自生多种者,如种谷法。”以其善滋生,引为荏苒意。壬,任、妊、荏、纴(缝织)、饪(做饭)等一组同源字,均有生成之意。

石涛这里正是使用了“任”字孕育、滋生、滋养的意思。他的“天之任于……”正是古汉语的惯常表达结构。石涛汲取中国生生哲学的精华,认为生生是宇宙的本质,天道即生生,宇宙间充满了无所不在的化育力,大化流衍,阴阳摩荡,而成盎然的生机世界。在《山川章》中,石涛就指出:“高明者,天之权也;博厚者,地之衡也。”此语出自《中庸》,石涛在这里以高明博厚形容天地的精神,认为天地之权衡(或言天钧)乃造化之机,宇宙间的一切均由造化之机化出,所以他说:“非天地之权衡,不能变化山川之不测。”阴阳不测谓之神,山川之神明变化来自造化之元。在他的眼中,大自然是一活泼泼的世界,他说:“山川,天地之形势也。风雨晦明,山川之气象也;疏密深远,山川之约径也;纵横吞吐,山川之节奏也;阴阳浓淡,山川之凝神也;水云聚散,山川之联属也;蹲跳向背,山川之行藏也。”天地是一切生命的源泉,创造是天地根本的精神,所谓创造就是生生不息、新新不停的精神。

石涛这一段“天之任于……”的表述,在于说明,天之任于山水无穷,昊昊宇宙,悠悠天钧,滋育山川,赋予山水以生生之机,山水因此呈现生机勃郁的面貌。同时,石涛接受了传统哲学的思想,将人的价值世界也糅入其中,认为山水中折射的天地精神体现了人的价值追求。如他所说的山得体以仁、荐灵以神、变幻以化、蒙养以仁,水之汪洋以德、卑下以礼等,山水既可比道——表现幽深远阔的宇宙意识,又能比德——体现殷殷的人间道德关怀,山水是一个裹孕着人的理想追求的生机实体,而不是纯然外在的自然空间。画家酌取这样的对象,即是要发现天地的内在精神,这也是对山川境界的靠依,在齐同山川中实现自己的人生追求,从而将艺术目的和人性显扬统一了起来。他要像先哲那样,不迁于仁而乐山,不离于智而乐水,孔子逝者如斯的川上之叹和孟子“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的宇宙沉思,都成了撞击他绘画智慧的契机。

中国传统生生哲学包括若干理论层次,生生为本,乃是本源论;生生不停,亘古如斯,无稍间歇,这是其形态论。在生生的形态方面,包括两个不同的层面,一是生生相续,后生替于前生,这是从时间的维度上谈生生的,是生命的纵向展开;一是生生相联,此生联于彼生,天下无一孤立之物,这是生命的横向展开。生生精神周流贯彻,无一时断歇,无一物不及。石涛循着中国生生哲学的逻辑,不仅着力论述天之任山水,同时又强调山水乃至万物之间的“互任”,他说:“非山之任,不足以见天下之广;非水之任,不足以见天下之大。非山之任水,不足以见乎周流;非水之任山,不足以见乎环抱。山水之任不著,则周流环抱无由;周流环抱不著,则蒙养生活无方。蒙养生活有操,则周流环抱有由;周流环抱有由,则山水之任息矣。”山滋化水,水滋化山,山水互任,从而显现周流环抱之势,也就是生命之间的氤氲流荡,彼摄互融,这样使得“山水之任息矣”——一切生命在互相关联中滋化生长。这正是蒙养生活的安顿处。

山水“互任”的思想,是石涛画学理论的一个重要发现,石涛于此建立了他的“生命画学观”,他所提出的“山水周流环抱之势”对他的绘画形式理论有深刻的影响。如他在《山川章》中的分析:“山川,天地之形势也;风雨晦明,山川之气象也;疏密深远,山川之约径也;纵横吞吐,山川之节奏也;阴阳浓淡,山川之凝神也;水云聚散,山川之联属也……”联系是绝对的,表现这一生生联系是艺术创造的真正目的。

渊明诗意册页之三 纸本设色 27cm×21cm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1]牟宗三《中国哲学的特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