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养与生活

三 蒙养与生活

石涛是将“蒙养”和“生活”作为一对概念提出的,二者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在《画语录》中,涉及二者联系的有《笔墨章》《运腕章》《氤氲章》《皴法章》《资任章》等,其中尤以《笔墨章》和《资任章》最为集中。在《笔墨章》中,石涛从具体的技法入手,谈“蒙养”和“生活”的关系;在《资任章》中,石涛从穷山川之质、天地精神的角度,谈此二概念的关系。《笔墨章》着眼于形而下的技法,《资任章》着眼于形而上的道。另外,石涛还指出,“蒙养”和“生活”落实到绘画中,具有不同的审美特性,他说:“墨之蒙养以灵,笔之生活在神。”石涛指出,“蒙养”“生活”有别,然而又有内在的联系,所以他在《资任章》中详细地分析了二者统合的特点。

一、笔与墨

《笔墨章》云:“古之人,有有笔有墨者,亦有有笔无墨者,亦有有墨无笔者。非山川之限于一偏,而人之赋受不齐也。墨之溅笔也以灵,笔之运墨也以神。墨非蒙养不灵,笔非生活不神。能受蒙养之灵,而不解生活之神,是有墨无笔也。能受生活之神,而不变蒙养之灵,是有笔无墨也。”

石涛的“有笔有墨”等说法是中国画学史上的一大公案。韩拙《山水纯全集》云:“山水悉从笔墨而成。而吴道子笔胜于质,此乃画圣贤也。常谓道子山水有笔而无墨,项容山水有墨而无笔,此皆不得其全善也。荆浩采二贤之长。以为己能则全矣。”[1]

石涛别出心裁地将蒙养、生活和笔墨联系起来,他认为,作画要将蒙养和生活结合起来,不能有了蒙养而缺少了生活,或者有了生活而缺少了蒙养,这都和笔墨的运用有着直接关系。石涛指出,如果注意蒙养而忽视了生活,就是有墨无笔;注意生活而忽视蒙养,就是有笔无墨。石涛为何将蒙养和运墨联系在一起,将用笔和生活联系在一起?我以为,他采用的是观相学的方法,即由直观感相引起联想比附。

如前文所说,石涛的蒙养有天地未开、元化初创之意。这便与墨联系起来,因为墨韵酣畅,淋漓流荡,正可见“天地真元气象”。从唐代以来,中国画就注意到通过酣畅淋漓的笔墨表达画家对宇宙的感觉。如杜甫的“墨气淋漓障犹湿”受到后代画家的普遍推重,就在于这句诗表达出笔墨和宇宙纵深的联系。托名王维的《山水论》赞扬水墨,说其“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北宋二米的云山墨戏之所以被后代视为南宗画的正宗,就在于他可以在烟云飘渺之中表现一种宇宙感。被称为南宗大家的黄公望也因其笔墨苍莽雄浑,被目为“俨然元化气象”。石涛将蒙养和墨联系起来,其画学背景正是这一传统。

近人李瑞清说:“而石涛则全以古厚胜,用墨大似元人。”[2]石涛中晚期的作品,将用墨的技巧发挥到极致,他常将墨色世界形容为“墨幻”,他有诗道:“每画一石头,忘坐亦忘眠。更不使人知,卓破古青天。谁能袖得去,墨幻真奇焉。”[3]在他看来,眼前的墨幻就是一个充足的世界,一片古拙的混沌,一片不灭的鸿蒙。石涛又很善用水,他的生动的笔情墨趣,往往与他善用水有关。他说绘画关键在于“三胜”:“一变于水,二运于墨,三受于蒙,水不变不醒,墨不运不透,醒透不蒙则素,此三胜也。”[4]水墨所创造的墨色氤氲的世界,就是他要表现的道,所以他说:“笔与墨会,是为氤氲。氤氲不分,是谓混沌。”

对用笔的强调也是石涛画学的一大特色。在中国画学史上,唐张彦远谈“六法”时,将用笔和气韵结合起来,此后用笔一直受到画界的重视。石涛对传统用笔理论又有心会。他将运墨和蒙养联系在一起,将用笔和生活联系在一起,运墨偏重于浑然块面之构造,以用烟云迷幻来表现天地烂漫形象为最高追求,因此有蒙养之界定;用笔偏重于迹线之创造,通过腕的灵活变化,在钩勾皴等技法上曲折中度,从而达到展现大千世界生机活运精神的目的。在《画语录》中的《运腕章》《皴法章》《山川章》诸章中,作者都强调以用笔为中心,突显迹线轮廓的地位。近代画家陈衡恪在评石涛画时尤强调其用笔:“清湘笔力回万牛,中含秀润杂刚柔。千笔万笔无一笔,须在有意无意求。”[5]石涛将笔墨和“胎骨”二字联系起来,很值得揣摩。《资任章》:“以山川观之,则受胎骨之任。”他认为,在“笔墨之下,有胎有骨”。我以为,胎指的是墨,属于蒙养;骨指的是笔,属于生活。石涛说要“脱夫胎”,他说“山川脱胎于余也,余脱胎于山川也”,胎强调的是生命的原初,脱胎于山川,是说自己的生命是从天地中来,而山川脱胎于我,我乃山川之代言人。我从天地中来,但必须回归生命之本初,必须资天地之任,从而代山川而言。而在绘画中表现出“胎”,也就是展现出自然元化气象。绘画中的“骨”强调的是轮廓迹线,是山水轮廓构架的勾勒,它要求斩截多变,在优柔变化的线条中体现出这种“骨”感。

由此可见,石涛的蒙养、生活各有所取,在笔墨中有不同体现。在技法上,笔墨是形式构造的两个因素,它们既有区别,又是不可分割的,所以笔与墨会,是所必然;从象征的角度看,笔和墨各有表达的重点,墨偏于受蒙养,体现出天地混蒙之象;而笔受生活,以虚灵之腕,掌权变之笔,以一根灵动之线界破虚空,流出一段生命的悠长。

二、神与灵

石涛说:“墨非蒙养不灵,笔非生活不神。”笔与墨是蒙养生活在技法上的落实,而神与灵又是在审美境界上的落实。石涛对神与灵是有所区分的。石涛这里涉及三种不同的神灵:一是天地的神灵,二是人的神灵,三是笔墨中所体现的神灵。三者一体相连。

石涛认为:“故山川万物之荐灵于人,因人操此蒙养生活之权。苟非其然,焉能使笔墨之下,有胎有骨,有开有合,有体有用,有形有势,有拱有立,有蹲跳,有潜伏,有冲霄,有崱屴,有磅礴,有嵯峨,有巑岏,有奇峭,有险峻,一一尽其灵而足其神!”

这里有几个逻辑环节:首先,天地是神灵孕育之所,一切山川物象均蕴藏着内在“神灵”,也就是精神。天地的神灵体现在山川万物生生不息的运动之中,山川摩荡的势态,就是天地神灵的显现。其次,天地“荐灵于人”。也就是说,画家作画时面对的是生机勃郁的自然,处处都显现出生命的活力,山川的精神撞击画家的灵府,画家必须“受生活之神,参蒙养之灵”。只要深入山川的灵府之中,就能得到山川精神的赐予,方能作画。最后,画家得山川蒙养生活之神灵气象,他所画出的画才会“一一尽其灵而足其神”。

石涛为何将蒙养归于灵,将生活归于神?其中也有分别。

石涛认为在运墨上要体现天地蒙养之灵气,受到传统画论的影响。宋张怀在给韩拙《山水纯全集》所作后序中说:“而人为万物之最灵者也,故人合于画,造乎理者,能尽物之妙,昧乎理则失物之真。何哉?盖天性之机也。性者,天所赋之体;机者,至神之用。机之一发,万变生焉。惟画造其理者,能因性知自然,究物之微妙,心会神融,默契动静,挥于一毫,显于万象,则形质动荡,气韵飘然矣。”天地有灵气,而人也得天地之灵气,这是三才哲学思想在画学上的体现。清沈宗骞《芥舟学画编》云:“要之在天地以灵气生物,在人以灵气而成画,是以生物无穷尽,而画之出于人亦无穷尽。惟皆出于灵气,故得神其变化也。”

石涛非常推重“灵气”,如他在《万点恶墨图》的题跋中说:“从窠臼中死绝心眼,自是仙子临风,肤骨逼现灵气。”[6]他在一则仿倪云林画的题跋中说:“出乎自然,而一股空灵清润之气,冷冷逼人。”[7]他在另外一则题跋中说:“见地如真如幻,点我笔头灵气。”

天地灵气赋予人,但并非人人都能将此灵气提取出来。因为,人在尘染的环境中浸染越久,他心中的灵气就会残留得越少;只有那些靠近天地深处,不断聆听天地声音,以自己的创造精神去挥扬情性的人,才能葆有心中的灵气,心中才会灵明绰绰。这样的心灵对于天地的灵气和自己的本然之性来说,它是“虚灵不昧”;对于创造来说,它可以说是灵光闪现;对于以这样的心灵创造的作品来说,可以说传达了生命的“灵境”。

灵气标示着天地之本、人性之本、创造之本,所以石涛将其赋予作为生命的原初的“蒙养”。

他将生活归于“神”,这也反映其特殊的用心。他的所谓“神”论显然受到《周易》的影响。“神”是《周易》的核心概念之一,所谓“神无方而易无体”,其意近于“几”。《系辞下传》:“子曰:知几其神乎。”阴阳摩荡,无止无息,不可测度,即是神。所以《周易》说“阴阳不测惟之神”。石涛论用笔,强调神妙变化,要将大化生机注入笔端,使得用笔纵横合度,运转自如,至神至妙,穷几入微。意颇近于《易》[8]

据此,我有这样的推想,石涛的灵(蒙养)与神(生活)反映的是经与权、常与变的关系。石涛说,凡事有经必有权,有法必有化,一知其经,即变其权;一知其法,将功于化。一点灵气是恒常之道,必受之;万千笔致是权变之举,必化之;受蒙养之灵气,心中驻恒常之道;受生活神变之妙,则能神明变化,笔走龙蛇。灵气为体,神变为用。

三、阴与阳

在《画语录》中,石涛常将蒙养和生活合而言之。在《资任章》中,他说:“周流环抱不著,则蒙养生活无方。蒙养生活有操,则周流环抱有由。”“是以古今不乱,笔墨常存,因其浃洽斯任而已矣。然则此任者,诚蒙养生活之理。”石涛之所以将二者合而言之,是因为他将此二者均视为天地的“质”、天地的“理”,所以他说:“因有蒙养之功,生活之操,载之寰宇,已受山川之质也。”

以气化为中心的生机哲学是《画语录》一篇理论之核心,一阴一阳之谓道,是《画语录》所本之原则。但石涛在《画语录》中很少谈阴阳,更没有明确地将蒙养和生活归于阴阳的论述。但是细致辨析他的一些论述,也可发现一些消息。

如他在《氤氲章》中说:“笔与墨会,是为氤氲;氤氲不分,是为混沌。辟混沌者,舍一画而谁耶?……得笔墨之会,解氤氲之分,作辟混沌手,传诸古今,自成一家。是皆智得之也。……自一以分万,自万以治一。化一而成氤氲,天下之能事毕矣。”“一”是元,是本,氤氲即蒙养和生活之会,笔墨之会,依照中国传统哲学的语汇,“氤氲”就是阴阳摩荡。很明显,蒙养和生活二概念的出现,正是有表达阴阳二极的需要。

不过,蒙养和生活何者为阴,何者为阳,倒是颇费踌躇。从宇宙原初气象来看,蒙养应属阳,生活就应该属阴;但从笔墨、胎骨等关系来看,则正好相反,蒙养为墨为胎,朦胧汗漫,当属阴,而生活为笔为骨,当属阳。对此,我尚不得其解,盼明者有以教之。

墨荷 嘉德2007年春拍 张大千旧藏


[1]引见俞健华编《中国画论类编》,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版,第671页。

[2]石涛兰竹卷题跋,见《渐江石溪石涛八大山人书画集》,中国台湾历史博物馆,1978年版,第91页。

[3]诗出自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写竹通景屏》,为张岳军先生捐赠。款题:“癸酉冬月画于邗上之大树堂,清湘老人济。”作于1693年。

[4]《云山图》,今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此为图中第二跋之内容。

[5]见俞剑华《标点注释石涛画语录》附录,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版,第110页。

[6]《万点恶墨图》,今藏于苏州灵岩山寺博物馆。款:“时乙丑新夏过五云精舍为苍公词禅泼墨,索发一笑,清湘石涛济山僧。”作于1685年。

[7] 此立轴今藏于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

[8]石涛好《易》,作品中有《授易图》(今为日本私人收藏)、《松窗读易图》(今藏于沈阳故宫博物院)等。他的朋友中多有易学专家(如著《易俟》的乔白田),其《画语录》多受易学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