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画与字
《兼字章》开章由笔墨谈绘画和书法的相通为一,他论画就是论书法,书法中潜藏着绘画一道产生发展的内在逻辑。
书画都离不开笔墨。然而从总体上看,绘画主要是块面结构,通过水墨的晕染来创造。水墨画产生之初,就有“水晕墨章,兴吾唐代”(荆浩《笔法记》语)的说法,以水入墨,水墨互渗,化而为灿烂文章,故画更重于墨。书法总体来说是线条的艺术,虽然墨法在其中也有不可忽视的作用,但其更重于笔。此章开篇由绘画中的笔墨谈起,谈“墨海抱负,笔山驾驭”。运墨如海,滋蔓化育;行笔如山,骨梗在立。笔墨相融,犹画之“兼”书。就绘画来说,“墨能栽培山川之形,笔能倾覆山川之势”,融摄山川形势于尺素之中,但不能停留在外形上来看笔墨的表现力,所谓“未可以一丘一壑而限量之也”。笔墨摄天地精神于笔端,出心灵气象于纸上,它与书法所共同铸造的中国艺术基础语言,具有无限的表现力。中国艺术重视生命体验之道,而笔墨就是为适应这一需要所发明出的语言,它是东方民族的伟大创造。石涛几乎将凝固在书画中的笔墨,视为“天地的语言”“宇宙的语言”。
由笔墨而谈及书画之融合。本章涉及三个传统书画结合的命题,如江西诗派的“夺胎换骨”,石涛从旧问题中开拓出新意义,敷说他的发自生命创造根性的思想。
一是书画同源,从发生角度看书画关系。在中国早期文字系统中,字画不分,河出图、洛出书的神话就着眼其同源性。书和画,是代表我们这个民族文明的两大创造,都具有对后世文化影响的“权威性”(字与画也意味着一种价值系统)。[1]《兼字章》说:“世不执法,天不执能。不但其显于画,而又显于字。”这里不是说时间上的同源,也不是从神性角度追溯二者的同源性,而是由此转出一种本根的思想。字与画,都是“天”“世”的自然显现,既是逻辑(天)的,又是历史(世)的。法,就字、画的名称和形式而言,“能”就创造的功能而言。“不执于”,不拘限于一方,既显于画,又显于书。石涛借此表达,字画都是天地之创造,都因天地而得其形、名。他从此为书画抽绎出一种本于自然根性又受自然支配的思想。
二是书画一体,从功能上看书画相通。本章说:“字与画者,其具两端,其功一体。”具,指形象。“其具两端”,言其呈现的方式有差异。“其功一体”,具有相通为一的功能。表面看来,这与传统书画理论并没有多大区别。张彦远就说过“书画异名而同体”。南朝颜延之三种符号论也触及书画符号的功能问题[2]。但石涛的“其功一体”说,显然不同于书学史上的这种论说。他的“功”,有两层意。一指一己的生命创造功能。本章接下说:“一画者,字画先有之根本也;字画者,一画后天之经权也。”“先有”,从逻辑上说,笔墨的运用,字画的存在,是为了敷说人生命创造的体验。一指具体的笔墨表现功能。“后天”,是书画创造者本于表达生命体验斟酌笔墨、脱略形式的功夫。石涛“功”的两个层次(生命创造体验、笔墨形式表达)是联通一体的。
三是一笔书、一笔画的观念。石涛在题画跋中说:“吴道子有笔有象,皆一笔而成。曾犹张颠、知章,学书不成,因工于画,画精而书亦妙,可知书可通神于画也。知笔知墨者,请通余一画之门,再问一笔之旨。”[3]所言“一笔”“一画”,与传统的“一笔书”“一笔画”理论有关。传统的“一笔书”“一笔画”,主要谈书画的笔势问题[4],强调形式内部血脉贯通[5]。但石涛的观点与其有明显不同,他将“一笔书”“一笔画”当作进入“一画之门”的关键[6]。传统的“一笔书”“一笔画”,主要侧重于形式的动感,如当代研究中所说的“书法性”[7],而石涛的“一画”强调,任何形式上的活泼飞动之势,都受人的精神气度控制,左右书画笔墨的关键在“一画”——发自内心的独特生命体验,而非形式上的斟酌。
石涛所谈书画同源、书画一体和“一笔书”“一笔画”三个问题,都是为了引出他有关“一画”的生命创造之法的问题。他认为,作为一个书画家,重要的是有一颗“艺术之心”,有来自生命深层的真实冲动和创造力,他将人的知解力、情感性因素、历史因缘、生命智慧等,都凝结在直接的生命体验中。他说:“公孙之剑器,可通于草书;大地之河山,不出于意想。枯颖尺楮,能发其奇趣者,只此久不烟火之虚灵耳!必曰:如何是笔,如何是墨?与其呕血十斗,不如啮雪一团。”[8]如何是笔,如何是墨,如何是山川之象,如何是草书绵延,这些当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则是人胸中那一团如被雪洗涤的澄明高朗而境界。没有这样的境界,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创造。它不光是一个人的修养问题,修养是平素的积累(知识的、境界的),而“一画”是以此修养为“底力”,出之于当下直接的创造,击破知识的、情感的、德行的厚厚躯壳,一任真性流淌。
石涛是一位伟大的画家,一生对书法的探讨丝毫不逊于对绘画的,没有他在书法上的精湛功力,不可能成就这位绘画不世之才。他理解书画相通,很少停留在外在形式上,而多从内在生命的呈现上着眼。
1680年左右,他题渐江山水册说:“董太史云:‘书与字各有门庭,字可生,画不可熟,字须熟后生,画须熟外熟。’余曰:书与画亦等,但书时用画法,画时用书法。生与熟,各有时节因缘也。学者自悟自证,不必向外寻取也。”[9]这里谈到的“书时用画法,画时用书法”,意思是重在心灵中的解会,作画如作书,书画在悟性和创造力上相通。
1687年前后,他有一则题诗说:“画法关通书法律,苍苍莽莽率天真。不然试问张颠老,能处何观舞剑人?”[10]他从艺术史上的“三绝”(张旭草书、裴旻舞剑和吴道子作画)中,提取出一种“苍苍莽莽率天真”的精神,也就是他所说的“一画”。同样的思想,在今藏于沈阳故宫博物院的《郊行图》自题中也有涉及:“吴道子画西方变相,观者如堵。作佛圆光,风落雷转,一挥而成。窃疑其不然。坡公云:‘当其下笔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个中人许道只字?”在石涛看来,一挥而就岂是寻常功夫?它源出于饱满的生命之“气”,所谓“笔所未到气已吞”,这也就是他所说的“一画”。
居扬州的徽人收藏家汪兆璋,精书法,尤长于小楷。石涛生平多与其切磋书艺。他有一扇面赠之,有题诗云:“我以分书通作画,公书早已入《黄庭》。两间合为一家旨,江南江北何惺惺?”[11]扇面作于1701年。《黄庭》指王羲之小楷法帖《黄庭经》,用以誉称汪氏的书法已达很高水平。“我以分书通作画”,意思是,我以八分书的笔法来作画,这是石涛晚年绘画中的重要现象,不仅八分,隶书、篆书、魏碑等都被融入他的画法中。他认为书画“合为一家旨”,没有分际,不仅形式上共通,更在于都由作者胸臆流出。
所以他说:“古人以八法合六法以成画法,故余之用笔,勾勒有时如行如楷如篆如草如隶等法写成,悬之中堂,一观上下,体势不出乎古人之相形取意,无论有法无法,亦随乎机动,则情生矣。”[12]书有“永字八法”,画有谢赫“六法”,合书之“八法”和画之“六法”,为我之画法,我之画法即“一画”之法。一画之法,即是无法。不在“体势”上,而在“随乎机动”中,在我的悟性中,在生命的创造中。
书法扇面(上)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书法扇面(下) 香港承训堂旧藏
[1]如《宣和画谱》叙:“河出图,洛出书,而龟龙之画始著见于时;后世乃有虫鸟之作,而龟龙之大体,犹未凿也。逮至有虞,彰施五色而作绘,宗彝以是制象,因之而渐分。至《周官》教国子以六书,而其三曰象形,则书画之所谓同体者,尚或有存焉。”(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版,第3页)
[2]颜延之说:“图载之意有三,一曰图理,卦象是也;二曰图识,字学是也;三曰图形,绘画是也。”(〔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一《叙画之源流》;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版,第2页)他将《周易》中卦爻、汉字和图画三者都称为“图”——图像系统,三者有不同的“图载之意”,也即有不同的功能,卦爻符号侧重以图表理(图理),绘画是以图造型(图形),文字则是将以象形为基础的汉字作为标记意义的符号(图识)。
[3]石涛《山亭独坐图》自题,今藏于广西壮族自治区博物馆,为其晚年定居大涤堂后所作。
[4]《历代名画记》说:“书之体势,一笔而成,气脉通连,隔行不断。惟王子敬明其深旨,故行首之字往往继其前行,世上谓之一笔书。其后陆探微亦作一笔画,连绵不断,故知书画用笔同法。”(〔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二,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版,第23页)宋郭若虚说:“无适一篇之文,一物之像,而能一笔可就也,乃是自始及终,笔有朝揖,连绵相属,气脉不断。”(《图画见闻志》)
[5]〔唐〕张怀瓘说:“字有体势,一笔而成,偶有不连,而血脉不断,及其连者,气候通而隔行,惟王子敬能明其深旨。”(《书断》卷上,见张彦远编《法书要录》卷七,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版,第240页)
[6]石涛曾与友人深入讨论过“一笔书”“一笔画”的问题。1691年,天津友人张霔有诗赠石涛:“书有一笔书,画有一笔画。一气行人机,少滞身则懈。画理虽高妙,与书或同派。临摹泥形迹,心手两扭械。师也挺渴笔,扫墨如风快。明明古狂草,化为丘壑怪。种纸庵中人,岂曰非针芥。”(《绿艳亭集》卷十四,此书为康熙本,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
[7]此观点美籍中国艺术史著名学者方闻先生论述最有力,见其《超越再现》(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中国艺术史九讲》(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7年版)等作。
[8]《题秋冈远望图》,见郑为编《石涛》,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0年版,第38页。
[9]石涛此段题跋见《十百斋书画录》丑集。此跋作于1680年左右。时石涛至金陵不久。
[10]诗见美国洛杉矶市立美术馆所藏赠鸣六8开山水册之一图。汪研山《清湘老人题记》著录此诗。
[11]神州国光社1917年《风雨楼扇粹》第六集影印。
[12]石涛《大涤子山水花卉扇册》第十幅《柴门徙倚》自题,见潘季彤《听帆楼书画记》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