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转动静
文人画是追求静气的,这是文人画的典型特征。从北宋的董巨(董源、巨然)范宽、李郭(李成、郭熙)二米(米芾、米友仁),到元代以来的很多画家,他们的作品大都具有这样的特征。笪重光所说的“山川之气本静,笔躁动则静气不生”,石谷南田注此所说的“画至神妙处,必有静气”“画至于静,其登峰矣乎”的观点,是对这一传统的很好概括。文人画在某种程度上真可以说是一种“好静的画”。
但石涛似乎是个例外。读石涛的画,感觉到与这一传统有明显的冲突。笪重光所说的“笔躁动则静气不生”,而笔墨躁动恰是石涛艺术的特征。他早年的《黄山图册》(今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21开,就已经有石破天惊的表现,心期万类中,黄山无不有,奇崛的大自然与他内在个性中的放旷和痛快结合在一起,成为石涛的当家面目。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石涛《赠吴粲兮山水册》,是石涛生平极重要的作品之一。后题跋页附有金陵诗人田林的古体诗:
我爱古人之画气魄殊,画中踪迹寻之无。今人之画只求似,心血呕来终不是。比之读书少神解,头白依然不识字。吾师当是佛再来,法门特为众生开。作画直与作书等,信手图成皆绝顶。脱离窠臼心目空,沸腾跳跃惊游龙。莽苍之中法不失,千峰万峰如一笔。笔势具有山川灵,意兴却从行云流水出。吁嗟乎,赏音无人那得知,下士闻之徒生疑。此语收拾莫复道,但愿焚香枯坐以自怡。
17世纪80年代石涛在金陵的寺院,他的画不大为人所理解。田林诗中触及石涛艺术的一些关键性问题,石涛深以为是,他在田林题诗之后,又题道:“三十余年立画禅,搜奇索怪岂无巅[1]。夜来朗诵田生语,身到庐峰瀑布间。辛酉佛道日,志山田奇老有古诗题予此册,甚妙,书谢田生……”田林成为石涛的“赏音”者,其实触及对石涛颇有争议的创造风格的态度。田林说石涛作画不守法度,一如佛为众生开新法,对他“沸腾跳跃惊游龙”的创作方式以极高的认同。而石涛也说自己几十年的探索,就在“搜奇索怪岂无巅”,脱略形似,超越法度。这里所谈到的“奇”“怪”“颠”“沸腾跳跃”等,都是石涛艺术“躁”的体现,石涛说他作画,是“发一大痴癫”,他有诗道:“小山大山千点墨,一丘一壑一江烟。晚年笔秃须凭放,翠壁苍横莫我颠。”他的艺术在“颠”(癫)中得来。
文人画的静,突出静绝尘氛的精神,“无人间烟火气”是它必须强调的。像云林的画中不画人,他那个永恒的江岸,不是人活动的空间。董其昌的空灵之作,也绝去人迹,具有冷逸的回旋。但石涛不这样,他的作品充满了人间气味。他在《竹石图》题跋中说:“近年不道山水无人,兰竹更无,梅壑常见潇洒,数年绝无烟火。客问瞎尊者:‘写兰竹师有何法?’余曰:‘从不敢得罪此君。’”他的说法很微妙。其实,他与云林有很大区别,并非无人才是真境界。在他看来,无人间烟火,并不意味无尘俗气。画中无人,并不一定就荡尽尘染了。虽然至今没有读到他对云林的负面评价,不过,从他的论画逻辑看,他可能觉得云林、董其昌之辈都有些矫情。文人画如果一直重复那样的道路,一定是衰败之路。比较石涛与云林这两位伟大的艺术家,都达到了传统艺术的极高水平,但石涛是丰富的,而云林则是相对单一的。这是画史上的事实。我们不能简单地说石涛的丰富,就是混乱。
梅花,乃淡逸静姝之主也,前人作梅,很少不突出它的静美。但在石涛笔下,却是苍莽躁乱。北京故宫博物院藏石涛《墨梅图》,是赠诗友姚东只的。右下钤有朱文“法本法无法”印,正为这幅画的创造方法作注脚。初视之,觉得乱极了,花蕊凌乱,梅枝一层一地重叠。正是他诗中所说“梅花春乱生”的图像表现。细观后,却发现在狂乱躁动中隐有秩序。古拙之枝笔意凝滞,慢而纠结,而一圈一圈的梅蕊却被快速地圈出,俯仰之间,颇有滋味。墨色浓淡干湿处理愈见微妙。笔致虽没有晚年的老辣,但也不失古拙苍莽之态。这幅作品与传统文人画的体式大相径庭,纵逸中有幽深,旋动中有静气,是幽深中的静气。
《金山龙游寺图册》12开,大致作于1693到1696年间,当时他尚在僧列。龙游寺是镇江的千年古寺,石涛自北京归来之后,应朋友之约,曾在这里居住有日。此册的题跋记载作画的过程:“清湘瞎尊者原济避暑金山之龙游寺,手闲心静,弄墨为快,无论纸之大小,各成其数,童子以报成册十二,用印藏之,世有高眼者与之赠。”
这套册页是在“心静手闲”的状态下画出的,不是应人之请,镇江的这座古寺安静至极,他的心灵处于自由的状态中,手下的作品是他真情的流露。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石涛还是故态重演,外在的安静,恰恰推荡起心灵的奔放。尤其其中一幅画江边之景,那种内在的旋转非常灼目,似乎要带动人旋转起来,笔势快,以干墨枯笔画出岸边,再用浓墨点出丛树,蓊蓊郁郁。一行大雁飞过,由画面的左下向右上飞去,与岸边坡岸的走向、村舍鳞次栉比的走向,还有密密丛树的走向形成一致的趋势,造成了整个画面都在飞的感觉。但河面是静的,一舟静横,也是静的,石涛在静中飞腾自己的精神,给这个黄昏溪岸涂上了卓异的色彩。
这些失却文人画静气的作品,具有不容置疑的艺术魅力,放到中国文人画的大背景下看,这样的作品也在上乘。因为作品中体现出充沛的生命力,有丰富而细腻的生命感受,线条虽然是粗的,用心却很细,体现出中国哲学天人相合的精神旨趣。没有忸怩,没有外在的粉饰,袒呈一片心,照彻天人。正像上面所举那幅《墨梅图》一样,这样的画并不与静寂绝缘,就是在这件气氛躁动的作品中,在那飞旋的节奏里,我们似也能读出艺术家深心的安静和欣然,那是古朴苍老中所隐藏的千古寂静。
如何理解石涛艺术中躁静的问题,其实牵涉到对文人画发展趋势的看法。
石涛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艺术风格,显然不是要脱离传统文人画发展的正脉。他的艺术以狂涛怒卷为特色,有激烈的躁动感,形式上没有传统文人画的渊深幽静,这与他的个性有关。像上文所举的龙游寺图,呈现的是他的本色,他是一位浪漫的诗人,一位在酡然沉醉中高蹈的艺术家。同时,也与他的艺术发展道路有关,早年他在黄山,深受黄山画派(宣城画派可以归入广义的黄山画派)的影响,他的艺术气质于此得以奠定。是江山之助,也是同好之间的相互激赏。他说,“豪放之如梅瞿山、雪坪子”,以梅清、梅庚为代表的宣城诸家豪放的艺术风格,对他的艺术有相当大的影响。但这都不是决定性的因素,石涛之所以选择“躁”的艺术风格,与他的艺术追求、他的哲学观念深相关联。
首先,躁,与他对绘画真性的追求有关。他的画大多在一种“墨醉”的情况下创造的。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其杂画册12开,其中有1开有题云:“畹翁先生风雅之宗,久收法书名画,济丙子再过广陵奉访,公出宋纸十二,命作花果、水山、屋木,余尝见饮酒者,初闻我使酒,既且我转为酒使,予每每不解其故。今日笔酣墨饱,拉沓模糊,一径为他拽去,而予渺不自知,遂自名之曰‘墨醉’。”
不是说,他每画必酒,他的“墨醉”所突出的是一种酡然沉醉的生命精神,一种飞扬灵动的情怀。正像他的朋友张汝作赠其诗所说:“每于醉后见天真。”他在沉醉中显露生命的真实。躁,攸关他的生命真实观。
他的作品如烂漫的山花。上海博物馆藏其12开山水花卉册,作于1699年,也是一次醉后的作品。他得着一些极为珍贵的澄心堂纸,这吸水性好、润滑如玉的宝物使他无法自已,他记下性灵的飞舞,其中就有这幅兰花。古往今来兰花之作多矣,很少有像他这件作品,犹有神助,散发出天国的逸响。那是他的真性在绽放,有一种无法以语言描绘的美感。上有题语:“群芳争吐笔端新,百草千花二月春。墨染幽香埋古雪,澄心堂纸醉传神。清湘大涤子济醉后既得此纸入手,必然得罪此君为快时。己卯二月大涤堂下。”
石涛的作品具有狂的特性,他“一时收不住”,笔底波澜就翻卷起来。石涛有8开的花卉山水人物册,藏于上海博物馆,这是极尽疯狂的册页。第一帧画高山流水,远岫孤舟。第二帧画老梅一本。第三帧画兰花一丛,傍以“幽香拂珮亦何长,不拟湘臣远寄将。自是春芳胜秋色,东风摇映满琼珰”的题诗。第四帧画枇杷一树。第五帧画修竹一竿。第六帧画芭蕉下一人,有“野性自逍遥,新诗换酒瓢。狂来无可对,泼墨染芭蕉”的题诗。第七帧画梅枝。第八帧画菊花,伴有“兴来写菊似涂鸦,误作枯藤缠数花。笔落一时收不住,石棱留得一拳斜”的诗题。八幅作品,尽显狂态,读这样的作品,感觉心都随着它们飞起来了。石涛就是要以这样的激越的节奏,写他的奔放的心灵,表达他的墨醉真情。
在“墨醉”中显露真情,是石涛艺术最感人的地方。每于醉后见天真,在文人画史中并不乏见,但石涛却在酡然沉醉中,着以浪漫和风华,此一境界则罕有人能过之。石涛更像是书法家中的怀素和杨铁笛,在沉醉中有酣畅和幽深。
其次,石涛以躁超越动静的表相感知。正像石涛所说的“三十年来立画禅”,他以画来说禅家的道理,说他的人生体验。他的“躁”深得禅宗思想的精髓。《秋林人醉图》石涛题诗中有“大笑宝城今日我”,这种“大笑”的精神,在其狂涛大卷的《狂壑晴岚图》体诗中也有体现:
掷笔大笑双目空,遮天狂壑晴岚中。苍松交干势已逼,一伸一曲当前冲。非烟非墨杂沓走,吾取吾法夫何穷。骨清气爽去复来,何必拘拘论好丑?不道古人法在肘,古人之法在无偶。以心合心万类齐,以意释意意应剖。千峰万峰如一笔,纵横以意堪成律。
石涛有诗云:“拈秃笔,向君笑,忽起舞,发大叫,大叫一声天宇宽,团团明月空中小。”这“大笑”“大叫”的精神最为禅家推举。禅家视此为性灵的抖落。《五灯会元》卷五记载药山惟俨事,药山“一夜登山经行,忽云开见月,大啸一声,应澧阳东九十里许,居民尽谓东家,明晨迭相推问,直至药山。徒众曰:‘昨夜和尚山顶大啸。’李(翱)赠诗曰:‘选得幽居惬野情,终年无送亦无迎。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啸一声’”。北宋云门宗的法昌倚遇禅师有句云:“不如策杖归山去,长啸一声烟雾深。”在大啸中,一切的束缚都解脱,我执法执荡然无存,惟有生命的烟雾深深,惟有一颗真实的心灵在自语。此时真正是宇宙在乎我手、眼前无非生机。石涛的“我自发我之肺腑,揭我之须眉”的精神,就是一种“大笑”的精神。
狂壑晴岚图 164.9cm×55.9cm 南京博物院藏
冯友兰先生在《中国哲学简史》中将禅宗称为“静默的哲学”。禅是有静思的意思,但在南宗禅的发展过程中,这样的思想被超越了,禅宗的宗旨并不在静默。老子说:“静为躁君。”老子提倡渊静幽深之无为之道,以静观动是道家思想的基本方向。但禅宗不这么看。它的哲学指向是对躁静的超越。在真实的心灵中,无躁无静。这正是大乘佛学不生不灭、不来不出的不二哲学的逻辑使然。南禅在发展的过程中,将“莫静坐”作为它的重要坚持,反对北宗的拂尘看静的静修思路。在南宗禅看来,关键不是动静,马祖就有一味寂静就会“沉空滞寂”的观点。赵州说:“不识玄旨,徒劳念静。”《赵州录》记载这样的师徒对话:
问:“无为寂静的人,莫落在沉空也无?”师云:“落在沉空。”云:“究竟如何?”师云:“作驴,作马。”
意思就是自然而然,不劳心力。一味虚静,只能是沉空滞寂。
石涛对南禅此一思想有深刻领会,他的一画之法,不有不无,从而导向对以静观动哲学的否定。这位身体微瘦、性情沉静的艺术家[2] ,胸中却蕴藏着大海一样的世界,他忽而沉静,忽而喧腾,一切都在性灵的自由展现。他有题画跋云:“山以静古,木以苍古,水之古于何存,其出也若倾其往也若奔,而卒莫之竭也。道人坐卧云澥中,十年风雨,四合茫混,心开亲于轩辕老人前探得此个意在。”[3]传统文人画的高古之趣,常由静中参取,石涛却要在奔腾喧嚣之中追求水的古趣,正所谓“十年风雨,四合茫混”。我们看他画黄山诸胜图,如莲花峰,他并非画山的静谧,也不在山的险奇,而是画一朵莲花在茫茫云海中浮荡,他画他意念中的莲花峰。在他浪漫的情怀中,天地中无静止之物。
他总是以黄海(黄澥)来指代黄山,虽然历史上有这样的称呼,石涛特别地强调,包蕴着他对世界的理解。他以海的感觉来读世界中的一切,在他的心中,一切都翻腾着。《画语录·海涛章》写道:“海有洪流,山有潜伏;海有吞吐,山有拱揖;海能荐灵,山能脉运。山有重峦叠嶂,邃谷深崖,巑岏突兀,岚气雾露,烟云毕至,犹如海之洪流,海之吞吐。此非海之荐灵,亦山之自居于海也。”在他心目中,山就是海,海就是山。在他意识的抚摩中,一切都在喧腾中,直立的山也飘动了,起伏了,翻飞着,带着他的性灵。他的《余杭看山图》与《搜尽奇峰打草稿》等传世名作,也有此一风格,都是满纸混沦,波动不已,不是山之曲,而是海之歌。没有不增不减的平静,只有狂涛怒卷。他画山,常常变化荷叶皴法,将山画得丝丝纹理出,有迎风漫摇之感。如上海博物馆所藏石涛作于1675年的《松阁临泉图》,山居然有松的纹理,奇趣横生。我们不能不叹服石涛奇妙的想象力和他的艺术独特的感染力。
第三,石涛超越躁静的艺术思想,有深刻的文人画发展史的因缘。元代如倪云林高深渊静的山水成为后世之楷范,其衣被后人,非一代也。吴门画派创造出独特的静气山水,然而吴门后学一味追求寂静,遂致软媚单调之作频生,文人画发展的“无力感”也便露了出来。
就文人艺术的旨趣而言,这种幽深静穆的审美风范具有很大的影响力。晚唐诗僧皎然所描绘的“真性怜高鹤,无名羡野山,径寒丛竹秀,人静片云闲”的境界,在文人艺术中有崇高地位。但在文人画的发展中却也有另外一种倾向:在满纸混沦、一片躁动中追求永恒的宁静。像元代方方壶的奇山异水,就蕴含着无尽的躁动。比石涛稍长的艺术大家程邃更是如此。这位文人印的大师引金石气入绘画中,作画如篆刻,善用渴笔焦墨,他所推崇的干裂秋风、润泽春雨式的风格,对画坛有深远影响。上海博物馆藏有他的山水册页,其中一幅上有跋云:“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此二语余深味之,盖以山中日月长也。”这幅画以枯笔焦墨,斟酌隶篆之法,落笔狂扫,画面几乎被塞满,有一种粗莽迷蒙、豪视一世的气势。表面看,这画充满了躁动,却于躁中取静。读此画如置于荒天迥地,万籁阒寂中有无边的躁动,海枯石烂中有不绝的生命。
因此,从本质上看,石涛并不是个例外,他并没有背离文人画传统,他在躁动中创造的永恒寂静的境界,其实正是文人画静气的根本旨归。
我们看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的石涛山水10开册页,是金陵时期的作品,其中第九开画怪石,几棵老树,几乎有克里夫兰美术馆所藏陈洪绶《橅古双册》中的老树的感觉。第10开山水,上有“画有南北宗,书有二王法……我自用我法”的著名题跋,是赠给金陵学使赵阆翁的作品,赵的儿子赵子泗此时正跟石涛学诗学画。照理说,赠给一位当地官员的作品,应该画得平正些,但石涛画一峰突起,怪石嶙峋,森然可怖,后面只是几笔擦出远山。简直有人间难得几回闻的感觉。山势如手指,就像是石涛在宣示。这两幅作品都给人千年奇崛的感觉。他于浑穆苍莽中追求永恒的宁静,于此作品一览即知。
[1] 石涛此处的“巅”,当为“颠”之误。
[2]时人对他的形象有描绘,说姜实节诗说其“清湘瘦面客”。汤岩夫题《石公种松图》说:“面兹瞿昙,天然静朴。素向绝尘,孤标凌玉,韵出于桐,人澹如菊。”该图今藏于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
[3]胡积堂《笔啸轩书画录》卷下,清道光乙照斋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