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在心内

一 “尘”在心内

石涛生命的最后十年成为在家的道教信奉者,在此之前,他一直优游于佛门。他十多岁就在庐山的开先寺等寺院中生活,二十岁前后留恋于黄山周边诸寺院中,从师旅庵本月(在1664年前后)后,与法兄喝涛在宣城敬亭山双塔寺,着力恢复这个早已颓败的临济祖庭。后去金陵大报恩寺所领之西天禅寺,前后有九年时间。晚年除了去北京两年多时间之外,多在扬州。正是在扬州,他选择了离开佛门,自建居所,成为在家的道教修行者。揆其一生活动线索,有一个趋向,就是渐渐远离深山隐匿之所而靠近声色势利之地的过程[1]。而佛道思想的基本点是远离市尘,石涛的人生轨迹为什么反其向而行之?

这是一个饶有兴味的问题,它牵涉石涛对佛道哲学的理解问题,其中包括如何看待“尘”的问题。在一般有关释道思想的理解中,远离尘嚣,逃避江湖,遁迹深山,做一个隐士,在无上清凉世界中,保持灵性的清澈,这是题中应有之意。但这样理解在很大程度上是误解。在老庄哲学中,实际上并不存在这样的逃遁型哲学。老子的“和光同尘”、庄子的“至藏者无藏”,都重视心灵的超越,反对将保持真性变成避世的遁词。而佛教哲学(尤其是大乘佛教哲学)也有与此相似的观念。如《维摩诘经》指出,“非有烦恼,非离烦恼”,认为烦恼就是道场,“一切烦恼为如来种”,“一切烦恼皆是佛种”,不入烦恼,则不能得智慧。这一思想在南禅得到张扬,禅宗打柴担水无非是道的“一行三昧”观,就是奠定在这样的哲学基础上的。

故此,在中国哲学观念中,有一种“尘”不在外而在心内的思想。外在的规避是表面文章,即使逃到一个清清世界,也不意味心灵就干净起来。更何况你心中有“染”和“净”的区隔时,其实正在知识的染污中。性灵的觉悟是根本之途。在中国艺术中,应和着这样的哲学观念,更有一种于染污中成就清净的思想,清净的莲花在污泥浊水中产生,茫茫红尘,就是觉悟之所。在元代以来的艺术中,这一思想不断被强化。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中,我们看石涛《远尘章》的论述,就不难理解了。此章全文如下:

人为物蔽,则与尘交;人为物使,则心受劳。劳心于刻画而自毁,蔽尘于笔墨而自拘,此局隘人也。但损无益,终不快其心也。我则物随物蔽,尘随尘交,则心不劳,心不劳则有画矣。

画乃人之所有,一画人所未有。夫画贵乎思,思其一,则心有所著而快,所以画则精微之入,不可测矣。想古人未必言此,特深发之。

“一画”学说,是自性展张的学说,无法而法,是为我法,重在心灵之拓展。一切“法”——知识的概念、世俗的习惯、外在的物象,都需要超越,由此成就至大无外、至小无内的胸宇。石涛认为,画者背离“一画”,是在与“物”的相对性中产生的。人为物蔽,则与尘交,将“物”对象化,必然造成性灵的遮蔽。物,是人观照的对象,是知识主体所分辨的客体,是人情感施予的外在景物,人将自己推向世界的对岸,似乎不在世界中,我落入了自己设置的重重尘网中——这就是“尘”在心内。

远尘者,不远也。石涛强调“人为物使,则心受劳”,如庄子所说,人在自己布下的尘网中,就摆脱不了“物于物”的状态,丧失本真,人成为物的奴隶,物也成了人的奴隶,物与我陷入双重奴役关系中。石涛进而谈到绘画过程,在这种“物于物”——被物所“物”的状态中,人不可能不被物的外在形态所控制,不可能不受古法所制约,画家甫一下笔,追求“形似”,斟酌古今之法,目为之迷,心受之劳,这样“一画”遁迹,心性的拓展就成了空话。内在的真性掩而不彰,他所崇尚的“当其下笔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的境界便踪影全无。

面对这样的局隘——人生有此困境,艺术也有此困境,如何应对?其实有两条途径,一条是“损”道,减少“物”的拘牵干扰,避世避尘,遁迹人寰,在隐遁中成就高逸,古来艺道之人,泰半有此选择。但石涛认为此法“但损无益,终不快其心也”。此非伸展性灵的当然之道。且此法还形成另外一种拘束,避有从空,终在有无分别中。如同禅者的坐破蒲团,破除杂念,渴望一念心清净,此念终然不可得,还会更加惑乱内心,每起一念,即生他念而排遣之,心灵永无宁日。石涛的“一画”之道,是生命的快意之道,在生命的体验中“大叫一声天地宽,团团明月空中小”,这种“快”意,于拘拘之心中如何可得!他有诗云:“春草绿色,春水绿波,春风留玩,孰为不歌。”“盈盈渌水,叠叠青山。放吾艇子,高咏其间。”随意书、画、诗,是其生命快意的歌,羁縻中便无从着落。

石涛谈自己的选择:“我则物随物蔽,尘随尘交,则心不劳,心不劳则有画矣。”所谓“有画矣”,非一般涂抹形象之画,非尺寸古人之画,非汲汲于名利之画,乃是以“一画”精神所作之绘画,是性灵直接流出的世界,是直泻胸中之天。他不是心同野鹤与尘远,而就在尘寰中,就在俗事里,就在茫茫红尘间。他自谓,“出尘非所托”[2],远离尘世非其所想。他有诗云:“落落江湖一散臣,萧然放艇学渔人。随波欲觅桃花瓣,不信尘埃亦有春。”[3]就在江湖中成就自己的灵性飘洒。物随物蔽,尘随尘交,也就是庄子所说的与“物于物”相对的“物物”,不以物为物,不将世界对象化,与世界共成一天,身在尘中,心中无尘,便是无尘的大境界。就像他在《一枝阁》诗中所说:“法堂尘不扫,无处觅疏亲。”心与物同在,与世界相优游,虽然有外在的“蔽”——狭小空间的滞碍,街衢的遮蔽,熙熙而来,攘攘而去,心中无一念之存在,就是无“蔽”的世界,一片通透,一片空灵。

石涛《友人问了心》诗说:“将心拟欲了,似石激沧浪。石坠还归定,波流乱逐行。须知空是月,莫认白为霜。门外无多径,迷云覆古墙。”[4]诗可能作于其在北京逗留时期,当时他已有离开佛门的打算,朋友问他的归宿,他以沧浪中的一块石做比喻,虽然在江湖中,虽然面对激浪排空的艰虞,但心如一块止定的石,任凭波浪侵袭。空不在月,白不在霜,一如《楞严经》所说的无还之道,知识的视阈,一切都有所“还”——都是因缘之存在,“诸可还者,自然非汝。不汝还者,非汝而谁”,惟有自己的真性方是定海之神石。

石涛1678年由宣城来金陵,住在大报恩寺旁的一个小小的茅屋中,他称之为一枝阁,一枝阁小到仅能容身,石涛连作画的地方也没有了。当时他思想上是有情绪的。他作有《一枝阁诗》七首,并作有山水长卷(今存与上海博物馆)。其中有云:

得少一枝足,半间无所藏。孤云夜宿去,破被晚余凉。敢择余生计,难寻明日方,山禽应笑我,犹是住山忙。

身既同云水,名山信有枝。篱疏星护野,堂静月来期。半榻悬空稳,孤铛就地支。辛勤谢余事,或可息憨痴。

多少南朝寺,还留夜半钟。晓风难倚榻,寒月好扶筇。梦定随孤鹤,心亲见毒龙。君能解禅悦,何地不高峰。

一枝阁,从量上说,它是渺小的,如果因其渺小而汗颜,那是为物质的体量所拘牵,那是心灵中物质的企望所形成的心灵张力,它鼓荡起的只能是人的欲望。膨胀了的需求和实际的些许给予,将人送入了困顿的窘境。一枝是孤迥特立的,体现出他对冷禅的理解。我今壁立千峰外,无发无名寄一枝。五十孤行成独往,一身禅病冷如冰。独立人表,横而不流,这是他的人生目标。他像一柄横空出世的慧剑,划破尘世黑暗的天空,放出凛凛的光芒,他的一枝阁虽不如大报恩寺堂皇,但在他的心里,禅乃至中国哲学所给他的智慧,他的心里就有一座大报恩寺,就有这样的凛凛光芒。报恩寺就在他的心里。他说:“君能解禅悦,何地不高峰。”正是此意。

山水册10开之十 纸本墨笔 22.3cm×15cm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综此而言,石涛所谓“尘”,不是客尘,不在身外,就在心中。他在题《云山图》时说:“以我襟含气度,不在山川林木之内,其精神驾驭于山川林木之外,随笔一落,随意一发,自成天蒙,处处通情,处处醒透,处处脱尘而生活,自脱天地牢笼之手,归于自然矣。”处处脱尘而生活,非远离尘寰,而就在红尘中,就在自己当下直接的体验中。


[1]如当时的扬州商业发达,风气趋于奢靡。其时诗坛元老孙枝蔚云:“广陵不可居,风俗重盐商。近复迁陋巷,萧条类穷乡。”(《溉堂前集》卷二)。石涛的宣城友人袁启旭在给张潮信中说:“广陵声利之场,弟十度经过,未留鸿爪,雅不欲以去隐非仕之身,玷五城十场之繁艳也。”(《友声后集》庚集)而石涛在宣城的另一位朋友许子柔甚至说:“芜城此地,如屠羊暮肆,涛声鹤影,咸作刀布气。”(《友声后集》壬集)

[2]石涛《题兰竹梅石图》:“出尘非所托,先到竹根边。不放痴狂态,怎消冷淡天。香疏情若结,风在意谁搴。岁岁余倾倒,何须说逋仙?”(图为《神州大观续编》第十集影印)

[3]《江行舟中作》10开山水册中之1开题诗。此册本是道光时著名收藏家程心柏之所藏,今为私人藏家所藏,是石涛定居大涤堂后的重要作品。

[4]诗录自嘉德2010年秋拍之石涛12开书画册第八开书法之对题,此册为石涛真迹,未系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