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蒙养
石涛的“蒙养”概念来自《周易》的蒙卦,蒙卦彖辞云:“蒙以养正,圣功也。”这是石涛蒙养一语的最早语源[1]。蒙养一语先秦不见,汉以后典籍中渐渐多了起来[2]。“蒙养”一词在流传中形成了几个重要的义项:一是含养德行[3];二是含有教育启蒙的意思,所以这个词常和教育联系在一起[4];三是以蒙养为官职,北魏时以此为官名[5],直至清代,此称谓犹存。
《画语录》中使用“蒙养”一语十三次,又在题画跋中两次使用此语,从理论的直接来源看,石涛蒙养所要表达的思想主要从《周易》的蒙卦中引申而来。石涛一生受到《周易》的影响,从《画语录》中的“乾旋坤转”“尊受”“一画”等概念中即可看出,《周易》思想是《画语录》思想形成的基础之一。蒙养,是石涛直接取资《周易》而在两宋理学影响下铸造的一个画学概念。
石涛画学思想受到北宋哲学家张载《正蒙》一书影响尤为明显。石涛画学“蒙养”概念的思想精髓与张载《正蒙》哲学思想相当接近。王夫之《正蒙注》云:“谓之正蒙者,养蒙以圣功之正也。……蒙者,知之始也。”“正蒙”就是《周易》的以蒙养正,以天地之神、太虚之体养持人的情性之正。而石涛提出以天蒙、童蒙等思想来为画学梯航,也有以蒙正思维、正心性的意思。
石涛蒙养概念主要有三层内涵:
一、天蒙——顺应自然之道
《周易》蒙卦,下坎上艮,坎为水,艮为山,山水合而为此卦之卦象,所以象传说:“山下有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石涛为何要引入蒙卦?可能首先就出于此一考虑,因为石涛主要是一位山水画家,其《画语录》论述山水画创作问题,他巧妙地取来有山水之象的蒙卦,深化他对山水精神的理解。
这一思路可能是其发现,但将山水画和《周易》的卦画联系起来,却不始于石涛。八卦中艮(象山)、坎(象水)、兑(象泽)等卦均与山水有关,元代画家朱德润就看到了这一点,他在《山水图跋》中说:“故君子以果行育德,象山下出泉;以返身修德,象山上有水;以惩忿窒欲,象山下有泽;以虚受人,象山上有泽。书不尽言,并着象意。”[6]又在《跋王达善山水图上》中说:“象外有象者,人文也;故河图画而乾坤位,坎艮列而山水蒙。蒙以养正,盖作圣之功也。故君子以果行育德,象山下出泉。王君达善求予作山川之象……惟理至微,惟象至著。”[7]这里就将山水画和蒙卦联系起来,和石涛不谋而合。
石涛的意思并不在于为山水画的来源攀一个高亲,而是要通过“称名也小,取类也大”的易象,更好地表达自己的绘画主张。《周易》以乾坤两卦肇其始,乾为纯阳之卦,坤为纯阴之卦;又以屯、蒙二卦随其后,屯、蒙为对卦,意思互为贯通。屯卦,下震上坎,有“刚柔始交而难生”之象,因为“物始生而未通”,彖传所说的“天造草昧”就表达了这一意思。《说文》:“屯,难也,象草木之初生,屯然而难。”嫩芽将露未露,有初始之象。而蒙卦也有蒙昧不明之义。所以《序卦》说:“物生必蒙,故受之以蒙,蒙者蒙也,物之稚也,物稚不可不养也。”朱熹释蒙卦云:“蒙,昧也,物生之初,蒙昧未明也。”(《周易本义》卷一)天造草昧的屯和蒙稚未明的蒙,均表达生命原初的状态,易以此两卦强调生命之原、生命之初。
这一意思被石涛承继下来。石涛认为,山水画创作不是涂抹山水的外在表相,而是要纵山水之深层,注意那个山水发于兹起于兹的因素,这也就是中国山水画理论中的“须明物象之原”。这一理论强调山水画创作要原其本然,山水创作要不失“天地真元气象”,要用“与元化游”的心态去创作山水画。石涛不愿重复古代画学的习惯表述,而用一个“蒙”字来表达,但在思想实质上与古代“明物象之原”的画学思想是一致的。
正是基于此,石涛有时将蒙称为“天蒙”。他说:“写画凡未落笔,先以神会,至落笔时,勿促迫,勿怠缓,勿陡削,勿散神,勿太舒,务先精思天蒙,山川步武,林木位置,不是先生树后布地,入于林出于地也。以我襟含气度,不在山川林木之内,其精神驾驭于山川林木之外,随笔一落,随意一发,自成天蒙,处处通情,处处醒透,处处脱尘而生活,自脱天地牢笼之手,归于自然矣。”[8]这个“天蒙”在石涛看来,就是山川的本然之理。中国哲学认为,天下万物各有其形,然皆统之有元,本于一理。如郭象所云:“其形弥异,其然弥同。”天地何参差,一理统贯之。石涛深得中国哲学之精义,其天蒙也就是山川万物之本然,或即他所说的山川之理,此“理”并非指具体概念,而是指天地的元化精神,他说:“书画非小道,世人形似耳。出笔混沌开,入拙聪明死。理尽法无尽,法尽理生矣。理法本无传,古人不得已。”[9]理为不可用概念致诘之道,不得已而言理。他有时用“质”来表现这个理。《画语录·山川章》:“得乾坤之理者,山川之质也;得笔墨之法者,山川之饰也。”山川是“质”和“饰”的统一,“质”本而“饰”末,“质”就是理,或者是“天蒙”。“质”为一,“饰”为万,“质”为万物之本然,“饰”为山川之纷纭形式,万物归于一理,一本胎生万物,所以石涛有“一理才具,万理随之”之论。
正因“天蒙”为山川之本、原、理、质,所以石涛认为,画家作画要体悟山川而极其理。石涛说:“画法不参,须知形式之拘泥;蒙养不齐,徒知山川之结列。”“蒙养不齐”的“齐”,如《庄子》“齐物”之“齐”,即齐同万物,归化蒙养,直入山川之性。如果不能深入天蒙,则心只在“山川林木之内”,而“徒知林木之结列”,不能“精神驾驭于山川林木之外”。所以他说:“丘壑自然之理,笔墨遇景逢源。以意藏锋转折,收来奇趣无边。”[10]
二、鸿蒙——强调艺术创造的不可分析性
石涛引入蒙养概念,是为了强调他关于艺术创造的不可分析的思想。
他在一则题画跋中谈到了蒙养的问题,他说:“写画一道,须知有蒙养。蒙者,因太古无法;养者,因太朴不散。不散所养者,无法而蒙也。未曾受墨,先思其蒙;既而操笔,复审其养。思其蒙而审其养,自能开蒙而全古,自能尽变而无法,自归于蒙养之大道也。”[11]这则题跋深化了《画语录》第一章的内容。《画语录》开章云:“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
对照这两段话,我们可以看出,“太古无法,太朴不散”是先于一画的,当然不是时间上在先,而是逻辑在先。“太古无法,太朴不散”是道,是无,但它不是绝对的空寂,而孕育着有,所以有一画之生。太朴太古和一画的关系,就如同《大乘起信论》中的“真如门”和“生灭门”二者的区别,“真如门”是不生不灭之性,“生灭门”是生灭化之用变,真如一心之体,生灭是一心之用,二者融通一体,不可分割。“太古无法,太朴不散”是绝于对待的,超越时间和空间,一画是无中之有。石涛喜欢用种子的概念,如果说“太古无法,太朴不散”是孕育着生命的大地,那么,一画就是这大地中出现的第一粒生命的种子,一画就是他的情性种子、笔墨种子。
石涛说“蒙者,因太古无法;养者,因太朴不散”,蒙养是对“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创造特性的描绘,一画由蒙养来,蒙养就是一画之原。在这里,我们注意到石涛引入的三个概念:鸿蒙、混沌、氤氲。
他在题画跋中说:“透过鸿蒙之理,堪留百代之奇。”[12]《画语录·一画章》云:“此一画收尽鸿蒙之外,即亿万万笔墨,未有不始于此而终于此,惟听人之握取之耳。”
他又多次使用氤氲一语,认为天地是氤氲流荡的空间,所谓“天地氤氲秀结,四时朝暮垂垂”。他在《画语录》中专列《氤氲章》,其云:“笔与墨会,是为氤氲;氤氲不分,是为混沌。……画于人则逸之。得笔墨之会,解氤氲之分,作辟混沌手,传诸古今,自成一家。是皆智得之也。”又说,“自一以分万,自万以治一。化一而成氤氲,天下之能事毕矣。”何绍基认为,《氤氲章》,最得画道之精髓。
石涛又多次使用“混沌”一词,他在题画跋中说:“出笔混沌开,入拙聪明死。”在《画语录》中他说:“氤氲不分,是为混沌。辟混沌者,舍一画而谁耶?”“尺幅上换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他比喻画家作画就是“辟混沌手”。
这三个概念都是中国哲学中的重要概念[13],虽表达不同,意思却十分相近,都是表达天地未分之前的素朴纯备的状态,混沌、鸿蒙、氤氲是造化未开,阴阳二气未散,这里是天地创造力的渊薮。
石涛鸿蒙、混沌、氤氲诸概念,都可以称为天地之元气,乃万物存在之原初,是阴阳二气所生之根本。在中国元气哲学中,元气是先于阴阳二气的,所谓“通天下一气耳”。而在石涛看来,一画出于氤氲、鸿蒙、混沌,并非说一画由氤氲等所派生。其论画重一画,是要归于创化之初。一笔一画落之于纸,就是界破虚空、凿破鸿蒙、开辟混沌的创造之开始,不可忘记它从混沌、氤氲中来。
石涛言蒙养,强调艺术创造的一团混沌的特征。强调回到天蒙,回到恍惚幽眇的鸿蒙状态,从而取来造化之元气,发为绘画中阴阳摩荡的笔墨形式。他的命意在:出于鸿蒙,归于鸿蒙,以鸿蒙正人们执着于知、理之见解。
三、童蒙——艺术真实论思想
汉语中有所谓反训一法,即一字可有相反两种意义,如落,既有终极的意思,又有开始的意思,如落成之落。石涛对此道也很谙熟。他的《画语录》多处采用了反训的方法。
石涛在完全相反的意义上使用“蒙”。作为天蒙的蒙,是天地的原发精神,是化生万物的鸿蒙状态,是一种本然的不夹杂人的意志情感的世界。石涛认为,绘画创作必须追摩这种原发的精神,所谓“随意一发,自成天蒙,处处通情,处处醒透”,天蒙是万有之质,是控驭着大自然的内在力量。
另一义为蒙昧。蒙是愚昧不明,是一种染着的状态,心灵暗昧,下笔滞碍。《画语录·了法章》:“世知有规矩,而不知夫乾旋坤转之义。此天地之缚人于法,人之役法于蒙。”“役法于蒙”的“蒙”就是法障,心溺于重重束缚而难以自拔。《脱俗章》说:“愚者与俗同识。愚不蒙则智,俗不溅则清。俗因愚受,愚因蒙昧。”这里的蒙也是蒙昧、愚昧的意思,不是说其无知,而是指心灵的尘染,蒙因俗起,所以要远尘。石涛在《石门钟玉行先生枉顾诗》中说:“须眉数如写,气骨光来寒。翻然发愚蒙,感激摧心肝。”这里的“愚蒙”也指愚昧。
石涛说,“蒙者,因太古无法”,无法而蒙,而这里说“役法于蒙”。无法为蒙,有法也为蒙,然此蒙非彼蒙,前者为混蒙原初之蒙,后者为尘染不纯之蒙;前者因蒙而自然显露,后者因蒙而遮蔽;前者为真实无妄之体,后者为虚伪不实之用;前者蒙而不昧,后者因蒙而愚。石涛在这里将蒙相反两义统一于一字中,巧妙地传达了自己的思想,就是:以蒙去蒙,以无法去有法,以拙朴去机巧。
石涛要归于蒙养大道,要“齐蒙养”,也就是用蒙养原初之道启为尘所蒙之心。“蒙养”乃《周易》“蒙以养正”的缩略语,“蒙以养正”可以从相反两个方面来理解:一是使蒙昧之人通过养(教育)而归于正;一是以蒙来养正,此蒙不是启蒙之对象,而是用以发人之蒙的。《易传》倾向于第一意,所以《序卦传》有“蒙者蒙也,物之稚也”的说法。蒙卦《彖传》说:“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故而历来解释此卦多注意其教与学的内容。蔡清《易经蒙引》说:“在蒙者便当求明者,在明者便当发蒙者。”这里的蒙是一个需要启蒙的对象。
但此卦六五爻辞说:“童蒙,吉。”象曰:“童蒙之吉,顺以巽也。”程颐《周易程氏传》卷一:“以纯一未发之蒙而养其正。”程颐这一解说开辟了另一条重要思路,就是以蒙养心,以蒙正己,蒙在这里已不是需要启蒙的对象,而是作为纯备圆融的自然大道。这一思想反映了儒家思想中的重要内容。《诗·周颂·维天之命》:“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于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天地的德行就是纯而不杂,备而不缺,所以《中庸》说,“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乃天之本质。中国哲学回归天道,表达的是人间的道德追求。而石涛这里强调的回归童蒙的思想,则反映的是一种艺术真实论思想。
在石涛看来,蒙在一定意义上是一种童蒙,即真,石涛并不认为画家深入自然,是启自然之愚昧,而是要以鸿蒙之道启我之蒙昧,在他看来,自然的原初状态就是一种童蒙,正像老子所说的“婴孩之心”,李贽所说的“最初一念之本心”的童心,它是真实无妄的。而处于尘俗中的画家,就是处于蒙昧之中,丢失了贞一之理,画家平素的心胸还需要提升,需要净化和深化,因为杂而不纯,缺而不备,造成了心灵上的蒙昧。石涛就是要用纯一未发的蒙来发溺于俗尚中的蒙昧,从而助其学、养其正。
由此可见,他所谓“未曾受墨,先受其蒙,既而操笔,复审其养,思其蒙而审其养,自能开蒙而全古,自能尽变而成法”。就是对纯一圆融之理的回归,这就是他的“蒙以养正”——以纯一不杂之天蒙养性灵之蒙昧——的真实涵义。
综上所论,石涛的蒙养概念包含了天蒙、鸿蒙、童蒙等多种意义,但基本意思是强调回归天道,以浑然不分之真性来拒斥法之束缚,以贞一不杂之理来持养性情,以达圆融之境。
石涛 王原祁 兰竹合作图 133.5cm×57.3cm 1691年 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1]杨成寅认为,蒙养概念的意义与《周易》蒙卦有关,但作为最早的语源出自明来知德的《周易注》(见其《石涛画学本义》,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1995年版,第48—49页。)吴冠中说,蒙养是“在混沌无法中创自家之法,是和一画同一个概念”,但他也认为,蒙养是一个复杂的概念,可能还有其他意思(《中国文化》1995年第2期)。
[2]王弼《周易注》:“以蒙养正,以明夷莅众。”后人以蒙养体现了《周易》的根本精神。白居易《动静交相养赋》云:“庄子曰智养恬,易曰蒙养正者也,吾观天文,其中有程,日明则月晦,日晦则月明,明晦交养,昼夜乃成。”(《全唐文》卷六百五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6673页)
[3]如,〔明〕来知德《易经集注》卷二:“要之果之育之者,不过蒙养之正而已。”(〔清〕文渊阁《四库全书》)屈大均《广东新语》卷十一:“蒙养洒扫。”
[4]南宋朱熹《周易本义》卷一:“人求我者,当视其可否而应之;我求人者,当致其精一而扣之。而明者之养蒙,与蒙者之白养,又皆利于以正也。”因为《周易》蒙卦有启蒙教育之意,所以清康熙时,设有蒙养宫,以为音乐教育之用,方苞就曾在此宫中编制乐律;又设有蒙养院,以为教育之所。
[5]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天兴三年(400)置四官,其中有蒙养一职,《魏书》卷一百十三《官氏志》:“蒙养职比光禄大夫,无常员,取勤旧休闲者。”
[6]据《存复斋集》卷七,《四部丛刊续编》。
[7] 据《存复斋集》卷七,《四部丛刊续编》。
[8]《云山图》,今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上有二跋,此为第一跋之语,作于1702年款“清湘大涤子极壬午三月乌龙潭上观桃花写此”。
[9]此诗录自陈鼎《瞎尊者传》。该传作于1697年。
[10]此诗见于波士顿美术馆所藏12开《山水大册》其中1开题跋。
[11]此段录自胡积堂《笔啸轩书画录》卷上著录之《僧石涛著色山水》,款“癸未夏五月清湘大涤子阿长”,作于1703年夏。
[12] 此联诗见于纳尔逊-艾金斯美术馆所藏12开《苦瓜妙谛册》,其中1开之题跋。
[13]鸿蒙出自《庄子·在宥》,其中有“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的话。《淮南子·俶真训》:“提絜天地而委万物,以鸿蒙为景柱,而浮扬乎无畛崖之际。”鸿蒙是对天地混莽的原初状态的形容。而“氤氲”一词出自《周易》,《周易·系辞下传》:“天地氤氲,万物化醇。”北宋张载将其发展为哲学概念,《正蒙·太和》:“太和所谓道,中涵浮沉、升降、动静相感之性,是生氤氲、相荡、胜负、屈伸之始。”王夫之解释道:“氤氲,太和未分之本然。”他在《周易外传》卷六中说:“大哉,氤氲之为德乎!”而混沌的意思与鸿蒙等相类,出自《庄子》之《应帝王》。《列子·天瑞》云:“混沌为朴。”《鬼谷子》云:“神道混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