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夜
那辆汽车出现的时候,漠野已经处在晚暮到来之前的黄昏里了。
因为是深冬,也因为天上布满一层厚厚的阴云,漠野显得寂寥而肃穆,并且隐隐地透着一种峻烈。地面是黄色的,沙梁也是黄色的。草滩上,挺立着一片片羊啃剩下的草根。草根齐刷刷的,刀割过一般,风吹不动。
轰隆,轰隆。
轰轰轰,隆隆隆……
这声音起先是微弱的,是断续的。过了一阵后,便变得清晰了,也连贯了。紧接着,就十分难得地出现了一辆汽车,一辆墨绿色的解放牌大卡车。这辆汽车如果照直开下去,就不会有这个故事——一个小小的故事。汽车却停了,像人一样,吱的一声,放了一个长长的响屁后,稳稳地站住了。楼门子哐当一声打开,队长从车楼楼(当地牧民对汽车驾驶室的称呼)里弹跳出来。队长弹跳出来的样子,像一条鱼。队长是个长相英俊而高挑的年轻人,牧民们都叫他后生队长。后生队长的两只手从袖筒里伸出来,围成个肉喇叭对在嘴上,然后粗声大气地,显然也是很得意很自豪地喊:
看——电影儿——喽——看——电影儿——喽——
电影后面捎个“儿”,也是当地牧民的叫法,如呼唤自家的娃儿伴儿,格外亲切。
不远处有一座黄泥土屋,一门一窗。土屋的下半截埋进了沙子里,让原本就低矮的土屋显得更加萎靡。后生队长喊过那一声之后,静等了一小会儿,就从那座土屋里闪出了两个不大的人影儿。人影儿蹚上土屋旁边的一道沙梁,然后凭借下坡的惯性,像两朵小小的黑云飘了下来。伴随着一路欢快的笑声,两朵黑云就飘到了汽车旁边。
这时候,天也黑了。
汽车司机打开了车灯。哗的一声,仿佛带着响动,雪亮的车灯像一把锋利的剪子,将夜幕剪出一道醒目而豁长的口子,看上去怪吓人的。车灯一亮,坐在车楼楼里的人反而模糊不清,分不出眉眼了,就连站在车头旁边的后生队长的身影也隐进黑暗里,像是蓄意的一个阴谋。只是后生队长的声音熟,每逢开会他都要旁若无人般地讲话,扯长扯长的。
在车灯的照耀下,两朵黑云倒是无遮无拦,还原成两个真实的小小少年。两个牧家娃,哥哥和弟弟。哥哥和弟弟并排站定,胸脯一起一伏的,气还没喘匀称,目光却异常明亮,满脸惊喜。弟弟忍不住,怯怯地问:今个夜里就演吗?
后生队长笑一笑,肯定地说,今个夜里就演。
弟弟看着哥哥,哥哥看着弟弟,兄弟俩相互交换着眼神。他们知道大队部正准备开会呢,已经聚齐了所有牧点主事的人。兄弟俩的父亲,现在就在大队部。因此,后生队长专程去公社请来了电影儿。公社有一个电影队。说是电影队,其实就一台小放映机、一台不大的发电机、两个放映员。这两个放映员还是一对夫妻,彼此配合默契,女的放映电影胶片,男的守护发电机。发电机安放在大队部院子外面的一堵土墙下,用一根很长的黑色电线连着架在会议室的放映机。如果发电机离得太近,就会影响电影里的声音。这些情况兄弟俩都知道,也很羡慕这一对夫妻电影放映员。大队部年年腊月里都开会,而且要开好几天。问题是演不演电影儿却不一定,这才是兄弟俩最关心的事情。去年就没演,说是公社的电影队让别的牧业大队请走了,开会的牧民便不高兴,在背后议论说后生队长毕竟年轻了些,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他们听后生队长讲话时,个个无精打采的,总觉得少了一项重要的内容。后生队长接受教训,再不敢怠慢,今年早早下了手,亲自出马,顺顺当当地请来了电影儿。还有谁不高兴呢?谁都高兴,跟过大年似的。
啥电影儿?哥哥问。
后生队长故意卖个关子,声音悠长地说,打仗的电影儿。
说罢,后生队长两手捅进袖筒里跳跳脚,又嘶嘶哈哈地咧嘴。三九四九,冻破壶口,大漠冬日到了最寒冷的节气。车楼楼里的其他人下车,走进黑暗里撒完尿,说话的声音有些侉,是外地人。司机不耐烦了,催得紧,还叽叽咕咕地说了句不干不净的什么话。后生队长便不再吭声,赶紧钻进车楼楼里。楼门子哐当一声关上,车灯很轻地晃了几下,汽车就轰隆轰隆地开走了。汽车屁股后面也有两盏灯,虽然小了许多,却红得耀眼,老远都能够看见,还留下一股缥缥缈缈的白雾,久久不散。白雾里有稠稠的汽油味,很特别,也很好闻。兄弟俩就站在那里闻,鼻翼一张一阖的,肚子一鼓一瘪的,像两只青蛙,要把那辆已经开走的汽车吸进肚子里去似的。
等到兄弟俩回过神来,才知道他们误了大事。
啥大事?把汽车给放跑了!他们怎么去大队部啊?此时此刻把汽车给放跑了,就等于把电影儿给放跑了。把一年才演一回的电影儿给放跑了,这是比天还大的事情啊。先是哥哥一个蹦子跳得老高,埋怨弟弟不顶事,就知道闻那股汽油味儿。弟弟委屈至极,眼里顿时汪了一层泪水。弟弟稍微有点结巴,心里一着急,说话就不那么连贯了,现在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干瞪眼。哥哥看弟弟那可怜的样子,心软了,就不埋怨弟弟了,开始骂那个牛皮哄哄的汽车司机,即便连那个司机长什么样子都没有看清楚;也骂年轻的后生队长,光顾了自己得意,不给他们兄弟俩提个醒。骂的时候义愤填膺,唾沫星子乱溅。然而骂归骂,还是把电影儿给耽误了。
这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像一口大得无边的锅倒扣着,周围的一道道沙梁和一团团白茨都扣进了锅里。就连井边那根高挑的打水的卧杆儿也不见了,像是栽进井里去了。黑透了的天空,将整个世界都笼罩着。
兄弟俩骂罢了,开始犹犹豫豫地往回走,神情十分沮丧。蹚上那一道沙梁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土屋的窗户上映出一抹昏黄的光亮,是母亲把放在炕桌上的煤油灯点着了。那是他们的家,尽管低矮窄小,但是很温暖。黑暗中,那一抹灯光似近似远、半明半暗,像茫茫深海中的一盏桅灯,召唤着他们。兄弟俩迎着灯光,一前一后地向着土屋走去,却又走得那么迟疑、那么沉重,步履蹒跚。
兄弟俩进屋的时候,母亲已经睡下了。母亲枯瘦的身子裹进被子里,花白的头发散乱在枕头上,像一个被遗弃的鸟窝,看上去让人于心不忍,甚至惊心动魄。母亲有严重的气喘病,夏天还好一些,到了冬天就不行了,屋里屋外吭吭吭地咳嗽个不停,吃药都不顶用。父亲去大队部开会了,家里少了一个主事的人。父亲不在家,驼群就必须依仗兄弟俩操心。早晨上井饮驼出牧,中午清扫驼圏,晚间收拢驼群,还要挤十几峰母驼的奶,一天到晚连轴转,忙得没有一点空闲。广阔辽远的西北牧区,十年九旱。老天爷开恩,今年逢的是不旱的一年。今年的草场好,骆驼的膘情就好。到了冬天,母驼的奶也多,一家人一冬天都喝不完,就把酸奶做成酪蛋子晾干,当零食吃。驼奶真是个好东西,将兄弟俩喂养得结结实实的。他们几乎没生过什么病,不知道城里人爱吃的药是什么滋味。有得就有失,母亲却病了,让病痛折磨得日渐枯瘦,早早地就老得不成个样子。
母亲听见兄弟俩进屋,说,睡吧,省点煤油。
哥哥答非所问地说,刚才有汽车过去了,去了队里。
弟弟说,队里要演电影儿了。
哥哥说,去年就没演。
弟弟说,都隔了一年了。
哥哥说,好不容易呢。
母亲却没有接兄弟俩的话茬,又吭吭吭地咳嗽开了,声音又干又涩,像有人劈着半截干枯的木头。炕头的炉火明明灭灭的,映着乌黑的墙壁,也映着两张冻得紫红的小脸。看来,让母亲主动同意他们去看电影,是泡影。于是,那两张被炉火映照着的小脸就不忍细看,布满了焦灼和压抑,把牧驼娃的某种怅然若失,包括无奈的酸楚都写尽了,写出了他们这个年龄本不该有的一种沧桑和沉重。这样一来,两颗稚嫩的心就跳得特别急,突突突地响,敲鼓一样。当然,这种响动母亲是听不见的,只有兄弟俩自己听得见,并且心照不宣。
终于,哥哥抬起了头,向弟弟看过去。其实,弟弟早已经在不眨眼地看着哥哥了,眼神里充满了期待。于是,兄弟俩的嘴角挂起了会心的微笑。兄弟俩长得像,那笑也像。
哥哥给炉膛里续了一些柴,说,我出去撒泡尿。
弟弟说,我也去。
母亲在他们身后说了句什么,他们没有听见……
夜,深沉深沉。
夜,漆黑漆黑。
夜,贼冷贼冷。
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天是一口倒扣的铁锅,地是一张厚重的驼皮。寒风掠过高高低低的沙梁,掠过白茨梢子的时候,发出一阵阵尖厉而凄清的呼啸。呼啸声撞到脸上,刀子似的砭入肌骨。
深刻的大漠,沉重的夜色。大漠深沉的夜色里,牧驼人的两个娃,或者两个牧驼娃,他们紧紧地挨在一起赶路,目标在前方。前方的目标是十几里外的大队部,那里正在演电影儿。他们脚下的路如果是一条直线,会近得多。问题是天下所有的路,几乎没有任何一条是笔直的。他们脚下的路也一样,弯曲着,也起伏着。因为演电影儿,大队部像过大年一样喜庆热闹。不,比过大年还要喜庆,还要热闹,就因为演电影儿。兄弟俩的目的很明确,他们就是冲着电影儿去的。从屋里出来,兄弟俩开始像两只挣脱羁绊的小鸟,自由了,也快活起来了,什么都顾不得了,一下子就隐入无边的莽苍的暗夜。沿着通往大队部弯弯曲曲的车马便道,兄弟俩已经蹚出去好长一段路。他们心里着急,时间不等人啊。按照他们的估计,电影儿差不多就要开演了,去得太晚,就看不上了,等于黑灯瞎火地白跑一趟。兄弟俩尽可能地加快速度,掌了生驼皮的鞋底摩擦着冰冷的沙地,刷刷声响得格外急骤。不过,这急骤的刷刷声,此时此刻在兄弟俩听来,却是一种温柔美妙的歌唱呢。
哥哥问,怕不怕?
弟弟说,不怕。
他们打算好了,这样快快地走,兴许能够赶上后半场的电影儿。一般来说,晚间至少要演两部电影儿。他们天亮前再返回屋里,看电影儿和干活,两样都不误。通往大队部的路,他们走过好多回,有时候是兄弟俩,有时候是父亲带着哥哥或者弟弟。有几次是在冬天,他们骑着骆驼去大队部。骑在柔软的驼背上,夹在笔直的驼峰间,靠着父亲那宽阔的胸膛,要多舒坦有多舒坦,要多放心有多放心。他们也还记得,路的左边有一座高大的白色的沙丘,特别显眼,蒙古语叫查干陶勒罕,意思是像人的脑袋一样的白色的沙疙瘩,留给他们的印象很深。
哥哥说,那个叫查干陶勒罕的沙疙瘩,你还记得吧?
弟弟说,记得。
哥哥说,到了查干陶勒罕,我们就走出去多半路呢。
弟弟说,就是。到了查干陶勒罕,说不定就能听见演电影儿的声音了。
弟弟说得有道理,晴朗的夜晚,声音会传得很远;尤其是晴朗辽阔的大漠之夜,声音会传得更远。但是,眼前的夜晚却有些阴沉,声音是不是能够传得很远,就难说了。不过,哥哥扭过脸,还是给了弟弟一个自信的微笑。其实,他们什么都看不清,是从嘴里喷出的热气感觉到的。天早就黑透了,是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俗话说,走路不算,越算越慢。因为越算,心里越着急,越觉得路途遥远。如果觉得寂寞就说说话,或者唱唱曲儿,路就在不知不觉中走尽了。这是大人们的经验,据说很管用,屡试不爽。大人们拉着一队骆驼走远路,往往十天半个月回不了家,路途寂寞就唱歌,而且是自编自唱,见啥唱啥,或者想啥唱啥,包括心里的苦闷、欢喜和渴望。不过,这样的唱,往往是在大白天进行的,夜里就该偃旗息鼓;夜里也唱,说不定就把孤魂野鬼给招来了,得不偿失。
于是,在这阴云密布、黑灯瞎火的深夜里,就更没有大声唱歌的道理。否则,也太突兀了,很不合时宜。唱是唱不成了,说说话倒是可以的。说些啥呢?触景生情,或者境由心生,当然是电影儿,打仗的电影儿,真枪真炮一样的电影儿。那么,谁先说呢?兄弟俩互相推让了一番,还是哥哥先说。哥哥就开始绘声绘色地说电影儿,譬如《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反正是想到哪儿说哪儿。弟弟静静地听着,时而补充几句,纠正几处不够准确的地方。他们边走边说,就像行军一样。这样一来,一部打仗的电影儿,就在他们的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也完整起来。兄弟俩虽然只看过两三场这样的电影儿,却对许多情节过目不忘、牢记在心,有时候还会模仿其中人物说话的语气和动作。此时此刻,就像有一块白色的幕布悬挂在他们眼前,不断地切换着一幅幅惊心动魄的场景……
一股强烈的冷风蓦然袭来,呛了哥哥一下,电影儿就说不下去了,就像眼前那块白色的幕布很突兀地撤掉了,电影儿的情节没来由地中断了。紧接着,呼啸声又尖厉地响起来,撞到旁边的白茨梢子上,变成了呜咽。如同电影儿里面的某个场景,月黑风高,路的两边埋伏着敌人,令人提心吊胆。天是黑的。地是黑的。迎面扑来的风,也是黑的。
一切皆黑。
兄弟俩不再说话,似乎意识到什么,也不朝左右两边看,只是默默地赶路。
听大人们讲,夜里走路时,行人的肩膀上分别有两盏灯悄悄地亮着,自己是看不见的。如果不小心把这两盏灯给吹灭了,行人就永远走不出原来的地界,只能像蒙眼驴那样转磨磨旋儿。他们是牧驼娃,他们没有精致的玩具,没有优美的童话,却有很多传说和故事。那些传说和故事让他们感到好奇,同时也感到恐怖,尤其是在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也许是兄弟俩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些传说和故事,黑暗中,弟弟的小手悄悄地伸出袖筒,蛇样地游移着,摸索着哥哥的手。哥哥的手也是,心照不宣地向弟弟伸了过去。兄弟俩的手终于牵到一起了,然后握得紧紧的,谁都不愿意松开。过了一阵,兄弟俩握着的手开始出汗,湿湿的,好冰凉啊。
这时,汗水同样渗湿了兄弟俩厚厚的絮满驼绒的棉袄和棉裤。棉袄和棉裤贴在肌肤上,开始影响他们行走的速度。路面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格外松软,像踩进了积雪里。脚底下的声音不再是刷刷响,而是有气无力的噗噗声了。哥哥很准确地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差别,这无疑是一种不祥的兆头。也就是说,他们迷路了。他们已经不知不觉地偏离了通往大队部的车马便道,误入歧途了。但是,哥哥不能把这个坏消息告诉弟弟,毕竟弟弟还小,担心他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然而,弟弟已经有了相同的感觉,只是像哥哥一样没有说出来。弟弟的小手颤抖得非常厉害。
兄弟俩越走越慢了。
黑暗中,哥哥几乎是在扯着弟弟往前走。弟弟的身子止不住地往后倾斜,好像背后突然拖了什么重物,以至那小小的身子无法承受,就要倒下去了。这时,弟弟非常不合时宜地问:
有狐吗?
有狼吗?
有……鬼……吗?
黑色的风,停了。
黑风掠过沙梁和白茨梢子时的呼啸和呜咽也停了。
世界突然静谧无声。其实,这又是一种不祥之兆。有时候,静谧比喧嚣更加可怕,因为你根本不明白随之而来的灾祸究竟是什么。不可预料之时,只有被动地等待,也许很漫长,也许很短暂。谁知道呢?只有天知道。现在,黑暗中的兄弟俩就处在这种莫可名状的静谧和等待之中,听天由命。可是,一切都是黑色的,好像连天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过了一阵子,黑色的夜空竟然飘起了雪。
雪花儿先是零零碎碎地飘舞着,落在兄弟俩的脸上时很轻,像是凭空伸出来一根冰冷的手指,在兄弟俩的脸上俏皮地弹拨了几下,便很快隐没了。还没等兄弟俩完全反应过来,雪便驼毛般飘落,密实,绵长,厚重。是的,在这样的黑暗里,看似轻飘的雪花,却格外具有重量,甚至有着刀子般的凌厉。
在无边无际的夜色里,雪也是黑的。兄弟俩头一回刻骨铭心地感知到夜色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是的,夜色是虚无的,因为虚无反而更加恐怖。但是谁都不愿意说出口,此时此地,怕这个字眼本身就已经很可怕了,而且滚雪球似的,越来越令人感到惧怕。地面上开始积雪了,由薄而厚,兄弟俩用自己的鞋底感觉到了这个变化的过程,他们行走时发出的声音不一样。雪逐渐变厚,雪使得夜色淡化了一些。微弱的雪色却又把兄弟俩的视觉给彻底欺骗了,一道道沙梁、一簇簇白茨都成了一个平面。雪,把这个冬日的夜晚搞得模糊不清、虚伪透顶。兄弟俩现在走到了什么地方?他们始终没有听见演电影儿时发电机的隆隆声,更没有看见大队部的灯光。毫无疑问,在夜晚,灯光比声音传得更快更远。可是,这两样都没有出现,只有逐渐绵密和厚重起来的雪,黑色的雪。
查干陶勒罕在哪儿?
大队部在哪儿?
不得而知。
黑色的夜,黑色的雪,像一堵黑色的墙,或者说更像一个黑色的迷宫,不停地捉弄着两个心怀美好渴望和愿景的牧驼娃。他们的渴望和愿景其实很简单,看一场电影儿。这对于生活在城里的孩子们而言,不足挂齿。但对于这兄弟俩来说,就有些奢侈了。兄弟俩的皮帽子上和肩膀上也落满了雪,再无法融化了。
雪,越下越大,越积越厚。
他们脚下的路也越走越长,没有尽头。
弟弟是深信哥哥的。弟弟对哥哥的信任,由来已久。弟弟深信哥哥将来一定是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现在,他们走在这样一个黑天黑地、黑风黑雪的深夜里,弟弟依然深信着哥哥。
饿。
冷。
怕。
三条黑色的鞭子。
三条黑色的鞭子,轮番抽打着兄弟俩。
弟弟终于倒下去了,身子摇摇晃晃地陷进了雪坑。哥哥的手突然变得空落落的。
哥哥立刻惊醒了,回头向弟弟跑过去,摸索着将弟弟抱进怀里,脸贴脸地温暖弟弟。后来,哥哥就背起弟弟毫无目标地走,准确地说是转着圈子。他非常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不停地走,要不停地转着圈子,更明白停下脚步将是怎样的后果。在这样的雪夜里,一旦停下来,等待他们的就只有一个字:死。不转着圈子走,会距离身后的土屋、温暖的家越来越远。弟弟只有七岁。弟弟不仅该看很多电影儿,弟弟更应该上学读书。于是,哥哥就这样默想着,鼓舞着自己,背着弟弟不停地走,不停地转着圈子。
弟弟终于醒了,明显地动了一下。
弟弟用微弱的声音反复说着一个字:火。
火。
是的,此时此刻,如果有一堆火该多好啊。这个火字,其实早就出现在哥哥的脑海里,拂之不去。这个火字,同时也让哥哥感觉到了一丝温暖。哥哥的手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然后牢牢地托着弟弟不断往下沉的身子,在黑色的雪夜中不停地转着圈子。现在,就剩下了一个字:走。
走,走,走。
一个深刻的大漠雪夜。
一个蠕动着的黑点……